國子監中既有長孫羽默、郭業、蕭廷這類的通校生,亦有一些外地而來的官宦子弟住校生。
國子監的老師亦不例外,也有專門提供給老師在國子監中的住處,儘管國子監中師長、錄事學官,乃至國子監祭酒虞世南,在長安城中都有各自的宅邸和住處。
但每個人在國子監內都有各自的臨時住處,隻不過按司職而分配大小罷了。
套用一句後世最時髦的話來講,按照各人的行政級彆進行住房分配。
雖然這些住房隻是國子監臨時分配給老師的,但品銜不同,司職不同,住處的大小亦是不同。涇渭分明,任何人都不敢有逾越的地方。
這不僅是規則,更是禮製。
褚遂良乃國子監司業,僅僅屈居國子監祭酒虞世南之下。
而虞世南這個所謂的校長又是個甩手掌櫃,國子監中大小事務基本都是褚遂良在包辦。
所以郭業要尋覓常務副校長褚遂良的住址,還是很容易的,在路上隨意找個錄事學官打聽一番,便能得到具體位置。
在一個年長的錄事學官指引下,郭業來到了褚遂良的住處。
離剛才的竹林不遠,也是依山傍水在山腳下的一處小院,院牆豎起半人高的籬笆,院門乃是用毛竹並排製成,依稀能從院中聞到泥土的芬芳味兒。
郭業在小院外頭溜達了一圈,這地方怎麼看怎麼不像堂堂一個國子監司業的住處,更像是一戶農家小院。
嘎吱一聲,
郭業推開院門,入了院中,一看~
果真就是農家小院,院子不大,硬是被分成了好幾壟地,不是栽種著小苗,就是藤蔓爬杆,好不淩亂。
一壟地上,正有一人頭戴鬥笠蹲在地上,左手拿著大碗,不斷身邊的木桶中舀出水來澆灌著地。
貌似下裡巴人老農夫一枚。
乍眼看去,郭業還真以為自己找錯了地方,心裡直懷疑這裡到底是不是國子監司業褚遂良的住處。
不過,那農夫很快就發現了他的到來,將手中大碗扔回桶中,支起腰身轉過來麵朝郭業,問道:“你是什麼人?來此有何事?”
對方的儘管一身農夫打扮,但威儀氣度與淩厲口吻都絕非農夫所能匹配。
郭業雖入國子監有些日子,卻從未見過司業褚遂良,若真有印象,那也是當日擊鞠大賽時的驚鴻一瞥。
但他很肯定,從此人的氣度與儀態來看,乃褚遂良無疑。
他心中很是疑惑為何堂堂一個國子監司業,常務副校長般的存在,放著不去國子監治理,卻在自家院中開荒壟地,當起農夫來。
儘管如此,他還是彬彬有禮地抱拳問安道:“學生郭業,奉虞祭酒之命,前來拜見褚司業!”
“我正是褚遂良,你是郭業?”
對方聽完郭業的自報家門之後,徑直近上郭業身來,上下打量了一番。
從頭到腳看了個仔細,是郭業,沒錯。
隨即,他指了指院中西頭的一處茅廬,說道:“走,那兒涼快些,咱們去那兒坐吧。”
不由分說,褚遂良自己先走向了茅廬,郭業緊跟其後,暗道,這名人就是名人啊,虞世南是天性使然舉止可愛,褚遂良卻是喜歡自己開荒種地,是不是書法家都有這些異於常人的習慣呢?
虞世南是自前隋大業年間就已經是一代書法家,到了武德、貞觀年間,更是名聲鼎盛。
而褚遂良的書法之名亦是名聲鵲起於貞觀初年,到了貞觀後期和唐高宗李治初期更是聞名遐邇。
郭業又想到了留下絕世名篇《蘭亭序集》的書聖王羲之,不也是喜歡酗酒醉酒,喜歡嗑藥吃五石散的主兒嗎?
他們都有一個共同且以此成名的職業,書法家。
無奈,郭業隻得感歎,書法家,真心傷不起。
入了茅廬,褚遂良摘掉鬥笠扔在一旁,突然率先開口說道:“你跟在褚某人後麵,是不是在想為何堂堂一個國子監司業,不務正業,卻乾起這開荒種地的荒唐事來?”
“啊?”
郭業臉色錯愕,連連搖頭否認道:“學生不敢,學生哪裡會這麼猜度司業大人呢?”
不過他那錯愕的表情還是瞬間被褚遂良抓個正著,隻聽褚遂良笑道:“其實你這麼想也實屬正常。不僅是你,褚某看來普天下的讀書人興許都會有這麼個想法。可一個讀書人,真的要讀死書,讀一輩子的書才叫真正的聖人子弟嗎?”
褚遂良反問了郭業一句之後,還未等到郭業回答,又自顧解說了起來:“如果一個人光會讀書,卻四肢不勤、五穀不分,最終學而優則仕,為官一地,坐鎮一方,又豈是地方百姓之福呢?”
褚遂良這番話一說出來,雖然平平淡淡,淺顯易懂,但在郭業耳中卻宛如驚天霹靂,字字珠璣。
瞬間,郭業看向褚遂良的眼神都有些敬重起來,難怪褚遂良將來的成就會如此之高,難怪李二陛下在臨終之時會將他與長孫無忌兩人作為托孤之臣,讓其二人共同輔助年輕的皇帝李治。
敢情兒,褚遂良不僅是學識淵博,書法造詣了得,還是一個實乾型、實踐性的官員啊。
就衝這點,郭業就覺得褚遂良比那些滿口仁義道德,滿嘴的子曰詩雲,到最後連豆漿和豆腐腦都分不清的窮酸大儒要強上一百倍。
隨即,他真心實意地衝褚遂良拱手一拜:“褚司業言之有理,學生受教。”
褚遂良見罷,頗為滿意地含笑看著郭業,說道:“哈哈,有感而發,有感而發罷了。你看看,說了這麼一通,居然把正事兒給忘記了。”
當即,他衝郭業摁了摁手心,示意他坐下,問道:“郭業,你在國子監做的一些事情,本司業多少也聽說了一些。總體來說,你還是不錯的。你可知道祭酒虞大人讓你來找我,所為何事嗎?”
郭業搖搖頭,表示不知,不過還是補充了一句:“祭酒大人多少有些提及,說是有件事情要交代學生去辦。”
“嗯,是的!”
褚遂良頷首應道:“是這麼一回事,自從你們書學班的司馬博士過世之後,書學班群龍無首,一直停課至今。而國子監中學官緊張,太學那邊一共十個班,無論是學子還是博士、助教、直講官,都是滿編滿員。不可能從太學那邊抽調出多餘的人來負責書學班。頭疼喲~~”
太學班又分十班,這個郭業是知道的,分彆是按照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葵十個字來排序,暗合天乾地支中的天乾十字。
而之前被他們書學班打臉的太學生領袖蕭廷,就是太學甲班的學生。
所以相比較而言,書學班就小貓小狗十來隻,人數少得可憐。
不過他很好奇,褚遂良這個常務副校長跟他說這個乾嘛?他郭業再是能耐,也隻是個書學班學子,不可能替國子監來當這個書學班的班主任——國子監博士一職吧?
隻聽褚遂良又頗為苦澀地笑道:“嗬嗬,你也知道,書學班名聲在外,無論虞世南老大人在吏部那兒如何討要博士人選,都無人敢來國子監述職,負責書學班的教學。真是,唉,一言難儘啊!”
悲劇了~
郭業臉上也泛起苦澀,褚遂良口中的名聲在外絕對不是什麼好詞兒,換個說法就是臭名昭著啊!
書學班這群混蛋,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換做他郭業是吏部的主事,也不會把好人放進國子監中當博士,去管這群紈絝子弟。
這不是要把好人往火坑裡推嗎?
郭業一邊暗惱書學班的名聲臭氣,羞於這群人為伍;一邊又暗自竊喜書學班沒有老師的話,是不是可以無限期放假?
突然,褚遂良冷不丁來了一句:“所幸!”
而後臉上泛起笑意道:“聖上聽聞了此事之後,訓斥了吏部的推諉不作為。居然親自下旨調配了人選,來負責你們書學班的教學。真是皇恩浩蕩,邀天之寵,實乃我國子監的榮耀啊!”
蝦米?
郭業實難相信,李二陛下竟然親自給書學班選派班主任?這動靜鬨得也忒大了吧?
“不過嘛……”
郭業這邊還在震驚之餘,褚遂良副校長又來神轉折了,繼續說道:“不過陛下給你們選派的這位博士也隻是臨時的,暫代司馬博士一職而已。而且他亦是公務繁忙,不可能全天候來督促你們書學班學子。所以,本司業思前想後,必須替他,還有替你們國子監選出一名助教來。”
國子監助教,乃國子監博士的助手,專門負責點點花名冊啊,做做學生心理工作之類的粗活。
如果將國子監博士比作班主任的話,那麼國子監助教就是大學裡頭的輔導員。
郭業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隨口應了一聲:“應該的,自然是應該的。”
在他看來,不給那位新來的博士配助教怎麼能行?人家又不是全職,聽意思就是兼職而已。
褚遂良依然點點嗯了一聲,繼續道:“這位助教雖然品銜不高,頂多是從七品,但是責任很艱巨啊!首先,要熟悉國子監,好配合協助新來的書學班博士;其次嘛,要年富力強,畢竟多數是跑腿的夥計;再次嘛,要對書學班以及要對書學班的學子了解得極為透徹;最後一點至關重要,也是目前我們國子監最最需要的……”
褚遂良說著有些嗓子冒煙兒,稍稍停頓了下,說道:“就是這位助教要在書學班中有一定的威望,不然如何降服得了那群不安分的猴子呢?”
“哦……”
郭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褚遂良分析得及時到位,特彆是最後一點直接切中要害,正是如此。
他回應了一聲之後,再抬頭看了一眼褚遂良,見對方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再想到之前虞世南說有事情要交代自己去辦,突然間——
他好似想到了什麼,臉上頓現一陣驚恐之色……
倏地,
郭業抬起食指指著自己的鼻尖兒,目瞪口呆地驚叫道:“褚,司業大人,你說得那個助教,那啥,那啥,不會是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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