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大殿外麵吹進來,開著的窗戶微微搖動。屋子裡那股淡淡的被檀香味都壓製不下去的木製家具味道,讓他有些心煩。那些家具已經用了好多好多年,按照他的身份來說在彆人看來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可正因為他是他,所以他隻能這麼做。
他是陳無諾,大羲的聖皇。
他做任何事都是表率,所以哪怕這屋子裡的家具已經有了淡淡的腐朽的味道,他依然不能丟棄。他處處都是完美的,沒有任何人可以質疑他。
清廉?
當然要從最上麵的那個人做起,雖然大家都知道這隻是一種姿態而已,可是陛下做出了這樣的姿態,誰敢高調的去過奢華的生活?
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今天有些心煩意亂。第一次,他把手裡還沒有批閱完的奏折丟在桌子上,然後站起來舒展了一下身體。窗外景色正好,可是他卻絲毫也不覺得那些景色美。他已經看膩了,那是近乎於一成不變的美。
“陛下,肅親王和聖堂的人在永華大街上圍住了明法司的人。”
一個老太監快步從外麵走進來,一臉的肅然。這老太監已經很老了,老到在他臉上找不到一厘米沒有皺紋的皮膚。那張滿是褶皺的臉,比西北黃土高原上的溝壑還要多。他的身子都已經直不起來,走路的時候背駝的特彆厲害。
他叫溫恩,一個已經在皇宮裡做了足足一百二十年太監的人。
“哦”
陳無諾隻是淡淡的哦了一聲,並沒有說什麼。
溫恩抬起頭看了看聖皇不喜愛的臉,沒有從那張臉上看出來喜怒哀樂。然後他恍然,這麼多年來,自己什麼時候從陛下的臉上看出來過喜怒哀樂?可是正因為從來沒有看出來過,所以他不死心的又看了一眼。畢竟今天的事,牽扯到了陛下的一個兒子,還有那個本該死了卻還沒死的人。
“給朕換一壺茶。”
陳無諾坐下來,將自己剛才丟在一邊的奏折重新拿起來,提起筆在上麵做了批示,可是連他自己都發現了,字跡有些亂。他微微皺眉,這是已經太久太久沒有出現過的事了。到了他這個高度,他這個實力,當今世上能夠影響他心境的人和事已經不多了。
他再次放下筆,看著那份奏折怔怔出神。其實奏折上的字他一個都沒看進去,眼睛裡看到的仿佛不是這個世界。
溫恩踮著腳走路,如一隻老貓,可是依然不會發出一點兒聲音。他為陳無諾換了一壺茶,然後等待了一會兒之後給陳無諾倒了一杯。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一壺茶什麼時候喝最好,這個時間他拿捏的絕對不會錯了分毫。也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聖皇陛下的口味,聖皇陛下甚至說過......朕有很多事都可以不要,但不能不要溫恩這個老東西。
是啊,這個老東西真的好用。
溫恩弓著身子站在一邊,他這駝背就是弓著身子太多年才造成的。但是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到了這個年紀也對什麼美醜沒有什麼觀念了。
“陛下,是不是......”
溫恩張了張嘴,後麵的話沒有說出來,然後後退一步,抬起手在自己臉上狠狠的抽了兩個耳光。
陳無諾微微一愣,轉頭看了看他:“你做什麼?”
溫恩回答:“陛下說過,閹人不得乾政,奴婢剛才險些說出來一些不該說的話。”
陳無諾搖頭笑了笑:“你這一輩子謹小慎微,剛才那一瞬間可能是你最有勇氣的時候,可惜又被你硬生生的壓了下去。如果你剛才真的說出來什麼,朕倒是沒準對你刮目相看。”
溫恩:“奴婢隻是奴婢。”
陳無諾嗯了一聲:“你懂這個道理,所以你留在朕身邊的時間最長。”
就在這時候,外麵有人輕聲說道:“陛下,三道書院的那個人來了。”
陳無諾抬起頭,眼神裡有些疑惑然後就是有些傷感,但他什麼都沒說,隻是看了溫恩一樣。溫恩轉身出去,沒多久,整個大殿四周所有的人都被調走了,偌大的一個大殿之中隻剩下陳無諾和溫恩兩個人。
第三個人很快到了,吱呀一聲推開了大殿的房門,然後轉身把房門關上。岑暗的腳步聲也很輕,但是每一步都很堅實。她走過來的時候身子沒有彎,一如既往的挺直。似乎哪怕就是坐在椅子上的那個當世第一大人物,似乎對她的影響也不是那麼大。要是換做那些第一次走進這個大殿的人,可能才進門就已經匍匐在地上了。
在大羲乃至於大羲控製的諸多小國的普通百姓看來,聖皇陛下就是神靈。就正如西域佛宗三千佛國之中的那些百姓,會對佛陀頂禮膜拜一樣。如果是這些普通百姓有機會見到大羲聖皇陛下的話,也一樣的頂禮膜拜。
“你很久不來了。”
“陛下希望我來還是不希望我來?”
“你說話還是那麼直接,那麼衝,不給人留麵子。”
“因為陛下也沒有給自己留麵子。”
針鋒相對。
溫恩悄悄抬起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心說當今天下敢這麼和聖皇陛下說話的人也隻有這一個了。若是換做彆人,隻怕聖皇陛下的眼睛一瞪,早已經嚇得癱軟。
可也奇怪,這位姑奶奶在聖皇陛下麵前不管說什麼,他老人家都不生氣。
果然,陳無諾隻是無奈的笑了笑,放下手裡的筆:“還當著朕手下的奴才,你就不能給朕留些顏麵?”
“那你讓他出去就是了,我有些話想和你說。”
“哦......溫恩,那你下去吧。”
溫恩心說這就是當時第一奇事啊,但他卻不敢表現出什麼,連忙垂首告退。一邊走的時候一邊心裡還在想著,這也算是對聖皇陛下發號施令了吧?普天之下,哪怕就是那位讓人看一眼就會心生畏懼的聖後娘娘,隻怕也不敢這樣和聖皇陛下說話。在聖皇麵前,每個人都是奴才,可她不是。
溫恩知道她是誰,當今天下知道她是三道書院院長的人其實不多,還好溫恩是其中一個。所以溫恩有些時候很感激,因為陛下的很多秘密都不瞞著他。
“你來是什麼事?”
陳無諾指了指麵前的椅子。
岑暗不坐,隻是站在那眼神冷冷的看著陳無諾:“真要的要趕儘殺絕?”
陳無諾微微一愣,然後搖了搖頭:“我是大羲聖皇,我說過有些事交給兒子去做,那麼就要交給他們去做。如果他們做什麼我乾涉什麼,那麼對他們來說不公平。”
“那麼對明法司那些為大羲奉獻了隻半生的人就公平?”
“當然不公平。”
陳無諾回答:“但他們不是我兒子。”
岑暗:“哪怕你兒子做錯了事,你也不管?”
陳無諾:“還沒到管的時候......你也知道,我已經在這個位子上坐的太久了。對我的兒子們來說,這是很可悲也很可怕的一件事。他們永遠看不到希望,我不想他們最終因為這個都廢了。所以總得讓他們看到一些希望,這樣他們的人生才不會灰暗的一事無成。”
岑暗:“犧牲那麼多人,包括曾經對你最重要的一手下,也僅僅是因為這個?”
陳無諾往後靠了靠,讓自己坐的稍稍舒服了些:“聖庭裡你的事你不懂,你還是管好三道書院。畢竟,那是你我當初認識的地方,那也是我當初一塊修行的地方。”
所有人都知道聖皇陛下每個月都一定會去一次三道書院,去看一看那些大羲未來的棟梁之才。所以每個人對他都用了很多的讚美之詞,因為他是如此的重視年輕人。隻要是想想,就能讓大羲的每一個年輕人心潮澎湃。可是沒有彆人知道,陳無諾年少的時候曾經在三道書院修行過,更沒有彆人知道......岑暗是他的師妹。
也許隻有岑暗知道他的心思,他每個月去三道書院可不僅僅是為了看看那些未來的棟梁之才,他也是去看她的。
一想到這個男人對自己的好,岑暗的心裡就軟下來幾分。
“我知道你不願意讓我參與聖庭裡的事,你覺得隻要是參與進來,人就會改變。我聽你的,你為我安排什麼我就做什麼,從來都是聽你的。哪怕你說每個月隻能見一次麵,我也依然聽你的,從不曾有過什麼怨言。”
陳無諾臉色一變:“苦了你。”
“我不苦。”
岑暗道:“這麼多年來了,我從不覺得自己苦。你是大羲的聖皇陛下,每個月都能抽出時間陪我一天,我已經是當世最幸福的人之一。我很清楚,哪怕是你的那位妻子,每個月也未必能見到你一次。所以我很滿足,不會因為這個而有什麼怨言。我隻是想著,你不要那麼勞累。”
她的語氣鬆懈下來:“可是,我不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那些年輕人就這樣成為無辜的犧牲品。”
陳無諾坐直了身子,眼神之中有一抹淩厲一閃即逝:“是因為那些年輕人,還是因為方爭?”
岑暗楞了一下:“你......你什麼意思?”
她的臉色忽然一變,身子都忍不住的微微顫抖起來:“你難道是因為我才讓人殺了他?”
陳無諾眼神恍惚了一下,但是搖了搖頭:“不會,方爭是我最得力的手下,而你是我最在意的女子,我懷疑過很多人,但從不曾懷疑過你們倆對我的忠誠。他死了,隻是因為他到了該消失的時候。而你,永遠不會消失。隻要我存在一天,你就必須存在一天陪著我。”
岑暗的臉色緩和下來一些:“當是我求你好不好?那些年輕人隻要放在彆的地方,都是對大羲有用的人。若是你不放心,覺得他們以後不會在為大羲儘心儘力的做事了,你把他們都給我可好?都送到書院裡去,做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書院護衛。我幫你看著他們,保證他們不會作亂。”
陳無諾本來想拒絕,可是看到岑暗的那雙眼睛,心裡一軟:“你......你這是第一次因為彆人的事而求我。”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罷了......就聽你的吧。”
他看向外麵,手在桌子上的一個鈴鐺似的東西上按了一下。片刻之後,溫恩從外麵小跑著進來:“陛下,您有什麼吩咐。”
陳無諾按照岑暗的說法吩咐了幾句,溫恩連忙轉身跑出去,比來的時候速度更快。
“我要回去了。”
岑暗看了陳無諾一眼:“畢竟我在這出現,對你不好。”
陳無諾點了點頭:“是啊,你該回去了......還有十幾天才到那個日子,不過我很開心,這個月......我見到了你兩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