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順大吃一驚,急忙轉回堂上,伏拜在地,說道:“明公要參加大朝賀?末將愚見,這可萬萬不成!”
呂布瞧了瞧高順,說道:“子向,我不是叫你派人去庫房取糧秣、金餅,趕緊追上公台、文遠,給他們送去麼?你怎麼又回來了?”
高順說道:“明公,末將剛才在堂外聽到明公命主簿代為起草,給司徒趙公回書,言明公將要參加明年正旦的大朝賀。明公,這怎麼能行?末將愚見,這大朝賀,明公還是不參加為好!”
呂布怫然不樂,扭開臉去,撫須說道:“一直以來,最為阻我入朝參加大朝賀的便是公台、文遠兩人,現而下他兩人已奔揚州去,……子向,你卻為何又來阻我?”
儘管差不多一個來月了,呂布都沒有和陳宮見過麵,但陳宮私底下與高順等將再三說呂布萬萬不可入朝、參加大朝賀這件事情,呂布身為一軍之主,有他的消息來源,自還是知道的,——而又至於張遼,雖然張遼沒有明著勸阻過呂布,然他因有“孫堅之死係因其所獻策故”這件事壓在心頭,實亦百般不願呂布入朝進賀,呂布亦是心知肚明,卻正如他所言,陳宮、張遼是他入朝進賀的兩個最大阻力,卻如今陳宮、張遼將要東去揚州,那對呂布來說,就相當於是少掉了兩個阻止他進朝的最大阻礙,所以他適才乃有吩咐主簿的那話。
然而呂布一時忘了,高順也是反對他朝賀的人之一。
這會兒見高順勸諫,呂布卻是懊悔令主簿起草書信的話說得早了點。
陳宮、張遼棄呂布、投揚州,呂布對此沒什麼特彆的反應,高順則深知這消息傳開以後,會給軍中帶來什麼樣的消極影響,心情本就正起伏不定,頗有責怪呂布不從陳宮之議,乃有今日陳宮、張遼東去之事,又驟聞得呂布在這個時候,居然重提入朝進賀,情緒更是糟糕,他口不擇言,說道:“明公,卻為何公台先生、文遠會離平春而投揚州?他們是無緣無故離開明公的麼?明公,就沒有想過其中的緣由麼?”
“子向,你此話何意?”
高順漲紅了臉,向來端肅的他,難得露出激動的神色,說道:“明公!公台先生和文遠之所以不辭而彆,往投揚州,還不就是因為明公一意孤行,執意要入朝中,參加明年正旦的大朝會?明公!公台先生和文遠已經因此走了,明公卻怎麼還在想著此事?以末將之見,當下明公宜做的,不是給司徒趙溫去書,說明公要入朝進賀,而是應當立即親追公台先生和文遠!明公,公台先生有智,文遠知兵敢戰,若是放由他兩人離去,明公將斷二臂也!”
一番話當真是可稱“苦諫”,細品其話意,滿是對呂布的忠義二字。
唯是高順諫得越多,呂布越是不快。
呂布說道:“子向,楊弘若是前日未來拜見於我,也許我就從了你和公台的勸阻,可是楊弘來謁我時,你也在旁陪坐,他所說言語,你難道沒有聽到麼?”
高順不知呂布此話何意,說道:“回明公的話,楊弘來時,末將確實是在旁作陪,他所說言語,末將也都儘聽入耳,隻是不知他與明公入朝有何關係?末將若是沒有記錯,他也是建議明公可千萬不能入朝的啊!”
呂布猛地拍了下大腿,說道:“可不是麼?正是因他阻我入朝,所以我才更得入朝啊!”
“明公……,末將不解明公之意,敢問明公為何這麼說?”
呂布說道:“子向,你想,咱們到南陽以今,袁公路對咱們怎樣?又是克扣糧秣,又是不給咱們補充兵力,同時還逼著咱們給他打仗。他把咱們看成什麼了?他袁術的鷹犬麼?是我殺掉的董卓,是我給他袁家報的大仇!他現今卻這般待我!子向,他對我能有什麼好?”
說起呂布,袁術就冒火;說起袁術,呂布也是不滿至極。因為袁紹、袁術領頭起兵討董,董卓不分老弱,把袁氏留在洛陽的五十餘口儘皆殺了,其中包括袁紹、袁術的從父袁隗和他兄弟兩人的嫡兄袁基,從這點講,的確是呂布給袁紹、袁術報了仇。原本以為袁術會禮重於他、敬重於他,但袁術的禮重、敬重顯然不夠呂布的想象,如今說起這些,呂布滿肚子委屈。
“明公的意思是說?”
呂布說道:“他如果不讓楊弘來勸阻我進朝,或許我也就不進朝了,可是他既然讓楊弘來勸我莫要進朝,……這說明什麼?”
高順問道:“這說明什麼?”
呂布說道:“這說明我如果進朝的話,對他不利,對我有利!所以,這個朝,我一定要進!”
呂布的這腦回路,也確實是讓高順沒有想到。
但是要想反駁呂布這話的話,又好像呂布這話也沒毛病,敵人反對的,就是他要堅持的,這很合理。高順由是瞠目結舌,不知何以作答。
呂布揮了揮手,說道:“子向,這事兒就這麼定了!你趕緊派人去取糧秣、金餅,給公台、文遠送去,……這樣吧!乾脆你親自給他們送去,並代我轉告他倆,要是他倆到了揚州,過得不如意,可以隨時回來,我依舊歡迎。”
高順說道:“明公!”
呂布沒再給他說話的空兒,吩咐主簿,說道:“你今日就把給司徒趙公的去書給我寫好,寫好後,拿來我看,我做個潤色,便送往許縣,麵呈司徒公!”
……
自覺算是較為圓滿地完成了任務,返還宛縣的楊弘,哪裡會能想到,呂布、陳宮、張遼等人在他麵前,對他說的那些話都隻是敷衍之語?又哪裡想得到,他不來平春還好,他若不來,平春內部雖然矛盾存在,卻至少還能保持局麵,他這一來,竟是把平春給搞了個雞飛狗跳!
先是陳宮、張遼因為他的到來,兩人不再拖延,作出了立即轉投揚州的決定,並且已經出發;繼而,呂布出於“袁術不讓他做的,才是對他有利的”這種考慮,而亦決意入朝參加大朝賀!
——不過呂布的大朝賀終究是沒有能夠參與成。
高順後來想到了一個借口,他與呂布說道:“明公就算現在去參加大朝會,一則,給司徒趙公的去書,路上需要時間,二來,朝中再降旨召明公入朝,也需要時間,如此,時間上也來不及了,等明公到朝中時,明年正旦的朝賀可能已經結束,白跑一趟,又是何必?如果明公必要進朝,末將亦不做勸阻了,隻是卻以為,還不如先向朝廷再要些好處,或等到司徒趙公許諾明公的‘平南將軍’等好處落到了實處,再入朝不晚!”
呂布聽了,覺得高順此話倒是比上次諫言的話好聽許多,並且也深覺有理,於是就聽了高順的勸解,沒有再堅持赴朝參加即將到來的明年正旦的大朝會,但給趙溫的信還是遣人送去了,就按高順的建議,在信中向趙溫說了他欲入朝之意,問趙溫朝中會如何獎賞他的“赤膽忠心”,又問趙溫,“平南將軍”的封拜詔書何時能夠下達。
但就算呂布暫時未有把入朝付諸行動,可呂布與袁術的離心,明顯已是不可逆轉。
這些卻也不必多說。
楊弘對這些當然尚且不知,冒著風雪趕路,回到宛縣這天,天色已晚,將近傍晚。
他尋思著,等第二天再去求見袁術,向袁術稟報他這次去平春的成果。
楊弘覺得這一趟的成果還不錯,至少呂布表麵上同意了他的勸說,不再參加朝賀之事,陳宮、張遼兩人在聽了他的招攬話語後,他覺得似乎他兩人也頗為心動。
卻他剛到家未久,即有一人前來謁見,這人是舒邵。
楊弘正在洗澡,路上凍壞了,熱水裡泡泡,渾身舒泰,驀得聞報舒邵來到,念及離開宛縣了小半個月,亦擔心可能舒邵會是有什麼要緊的大事,遂也不泡了,三下五除二,很快的沐浴完了,隨便穿了件衣服出來,與舒邵相見。
兩人與堂上見麵,彼此行禮罷了,分賓主落座。
“德業,卿剛回來麼?”
楊弘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我剛從平春回來,打算明天謁見左將軍。”
“路上辛苦!本不該今日打擾,應讓你休息休息,但有件事,等不及明天再給你說了!”
楊弘說道:“什麼事?”注意到舒邵麵色嚴肅,臉色微變,說道,“可是我在平春的這些日,又從許縣來了什麼消息?車騎果要用兵南陽?”
舒邵說道:“不是車騎要用兵南陽,是、是……”提起右手,拽著袖角,手指往前點之再三,又氣又急,話都說不利索了。
楊弘說道:“到底什麼事,把你急成這樣?且莫驚慌,徐徐說來。”
舒邵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把眼睜開,說道:“是左將軍他!”
楊弘問道:“左將軍怎麼了?”
舒邵說道:“左將軍欲從李子務之議,用兵長安!”
這個消息來得太過突然,楊弘才經過外邊的天寒地凍,又剛洗了個熱水澡,冷熱衝擊之下,狀態有些恍惚,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表現出的狀態,觀之頗為茫然。
他說道:“用兵長安?……長安?左將軍為何……?……這是李業?”
隨著腦子的開動,楊弘的神色不複茫然,漸漸轉為震驚。
“不錯!德業,這正是李業獻給左將軍的謀策!左將軍居然聽信之了!德業,我聞之,左將軍已召郭汜、李儒議過此事,郭汜、李儒對此俱表示讚同。德業,左將軍怕是心意已定!你要再晚回來幾天,沒準兵馬都已向長安進發了!”
這話有些誇張,但這件事的緊急程度,迫在眉睫的急迫,倒是由此可見一斑。
楊弘終於回過神來,他麵色大變,說道:“李業為何會有此議?左將軍又怎麼居然肯聽從此議!這長安,早已破敗凋零,如何能夠去得?”
舒邵說道:“德業,我也這樣認為!李傕、郭汜禍亂長安達三四年之久,特彆去年大旱,長安百姓人相食,我聽說死者數十萬眾!數月前,朝廷和聖上遷往許縣時,剩存的長安百姓多又隨之遷回洛陽,或遷入潁川,現於下,長安恐已是百裡無人煙!便是被我軍占下了長安,以後如何在長安立足,數萬兵馬又靠什麼來養?總不能喝西北風吧?”他痛心疾首,說道,“德業,我亦委實想不明白,李業怎麼會向左將軍出此下策,左將軍又為何居然聽之?”
“左將軍今晚可有酒宴?”
舒邵說道:“前天、昨天,連著兩晚通宵達旦,大概是身體吃不消了,今晚卻是無有設酒。”
楊弘站起身來,說道:“事不宜遲,你我現在就去求見左將軍!”
“現在就去求見左將軍?”
楊弘說道:“我此去平春頗有收獲,我先把收獲與左將軍稟報一遍,然後希望能夠借此打消左將軍用兵長安此念!”
舒邵大喜,說道:“好!”
後廚剛剛把飯做好,家裡的大奴來問楊弘要不要用飯,楊弘哪裡還顧得上吃飯?就餓著肚子,和舒邵一起出門,兩人坐上車,直奔袁術府邸。
到了袁術宅中,兩人在堂中等了大半晌,入夜過後,乃才見到袁術。
在趙宦官和幾個嬌豔美婢的攙扶下,袁術施施然登入堂上。
楊弘與舒邵下拜相迎。
袁術叫他二人入座,自己到主位坐下,笑道:“德業,我已得聞,你臨暮才回到的城中,怎麼不在家歇歇,這才回來,就來謁我啊?”
“回明公的話,下吏這次去平春,效果尚不錯,不但說動了呂布,使他熄了入朝中參加明年正旦之大朝會的念頭,而且先後見了陳宮與張遼,並也已把他兩人說動,其二人現均有投附明公之意。”
陳宮雖亦名士,然正因名士,其寧肯投奔呂布,也不來投自己,袁術對他就沒多少好感,至於張遼,再是楊弘說他年輕有為,有將才,畢竟不過是邊地的一個武夫罷了,袁術對之,仍然是較為輕視的,因聽了楊弘此話,實際上無有多少歡喜,隻是大冷的天,楊弘來回的跑,沒有功勞,怎麼著也有苦勞,不可寒了其人之心,故而他還是在臉上露出了點笑容,說道:“是麼?好啊,好啊。德業,你這一趟可算是滿載而歸。我將重重有賞。”
楊弘說道:“為明公效力,此下吏之本分也,焉敢討要賞賜。卻是明公,下吏回來宛縣後,聞聽到了一事,不知真假?”
袁術問道:“什麼事?”
楊弘說道:“下吏聞之,明公有用兵長安之意?”
袁術瞟了眼和楊弘齊來的舒邵,猜出了這消息定是舒邵說與楊弘的,笑與楊弘說道:“長史的消息還真是靈通。此議是子務所獻,我也已召郭汜、李儒來宛,與他倆商議過了,他二人一致讚同。正要等長史回來後,再問長史高見,不意長史已經先聞。既然長史問起,我也正好要問長史的意見,不知長史以為子務此議可否?”
楊弘問道:“下吏鬥膽敢問明公覺得李業此策何如?”
“我以為嘛,此策可用。”
楊弘問道:“下吏再鬥膽敢問明公,明公為何這麼以為?”
“長史大才,此有何疑?”
楊弘說道:“敢請明公垂示。
“關中向有王者之氣,乃是王霸之基也。此前我之所以未有用兵長安此念者,係因李傕、郭汜肆虐長安之故也,現而下,李傕、郭汜一個敗亡,一個投到了我的帳下,是長安不僅今已空虛,且我可反得郭汜之助力也;並我亦有地利在手,從南陽往長安,經武關即可至也,遂我因覺子務此策甚佳!……怎麼,長史莫非有不同意見?”
楊弘說道:“明公所言固是,長安確實是王霸之基,可是明公,現下長安十室九空,百姓調殘,卻是已然殘破,不知這一點明公想到了沒有?如果用兵長安,待至長安,下吏敢問之,彆的不提,就隻明公麾下的數萬步騎,何以就食?”
袁術心胸有成竹,撫須笑道:“德業,此無憂也!”
“明公已有對策?”
袁術說道:“荀貞之可在許縣屯田,我就不能在長安屯田麼?長安廢棄的田地多矣,比之許縣,更利於屯田。”
“明公,若是屯田長安,地雖不缺,屯田勞力何出?”
袁術說道:“我與子務、郭汜、李儒已經商議好了,李儒說,長安、三輔多流民,他可以招攬之,為我屯田;又長安周邊,如今還散落有一些郭汜的舊部,等占下長安後,郭汜會把他們都招聚過去,他們也可為我屯田。”
李傕、郭汜從長安敗逃的時候,他們分布在外地的一些部將、兵馬,沒能跟他們一塊兒逃跑,現還都在長安周邊。
“可是明公,隻靠招攬到的流民、或者郭汜的一些舊部,隻怕還是不足以進行大規模的屯田!”
袁術舒服地倚靠著兩個豐腴的婢女而坐,把玩著玉如意,漫不經心地笑道:“隻靠這些,當然不夠,但是南陽有上百萬的百姓,德業,這不是現成的勞力麼?”
楊弘皺起眉頭,說道:“明公此話何意?”
“待用兵長安之時,難道我不能把南陽的百姓帶之同往麼?隻許他荀貞之把長安的百姓帶到河南尹、帶到潁川,難道我就不能把南陽的百姓帶到長安去麼?”
楊弘如聽天方夜譚,吃驚地說道:“明公,南陽到長安,縱有武關可以通行,路途也有五百餘裡,帶百萬百姓同行?未免難於登天!”
袁術笑道:“德業,你糊塗!老弱婦孺,我要他何用?我說是百萬百姓,將來動身赴長安時,卻我隻帶精壯可也。又如果精壯太多,亦不好帶,那我再從中隻選出個三四萬的壯丁,帶之同往,總該是可以的吧?有此三四萬壯丁,驅之屯田,亦足為我用矣。”
“明公!現在的南陽,北有車騎虎視眈眈,南有劉景升與明公仇敵,明公若於此際,離南陽赴長安,則其兩人必定發兵,銜尾而追之,又弘農郡北部之荀貞之駐軍,也定會南下阻之,至其時也,弘農郡之敵攻我軍之腹,車騎、劉景升追擊我軍之後,莫說攜數萬壯丁同行,隻怕我軍自身尚且難保!明公,下吏竊以為,李子務此策,實非佳策,不可用之!”
袁術說道:“長史此慮,我也考慮到了,所以並不是全軍和壯丁一次性的都往長安,我打算分批而行之。”
“分批而行之?”
袁術眼中透出智慧的光芒,他摸著玉如意,笑道:“待到明年轉暖,我先令郭汜引起本部還長安,待郭汜占住長安,並扼守住南陽到長安的要道之後,我再遣張勳等部監押壯丁,絡繹赴長安,最後我再率主力部隊出南陽,去長安。”
“可是那個時候,車騎和劉景升也還是會派兵來追的啊!”
袁術看著楊弘,笑道:“所以這就要看長史你的了。”
楊弘訝然,說道:“看下吏的?”
袁術說道:“我欲勞長史為我殿後,坐鎮南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