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賈詡所住之裡隔了一段距離,同樣是北闕甲第區,另外一個裡,其中隻住了一戶人家。這戶人家的院落處在“裡”之正中,兩邊的院舍住的均是兵士。這個院落正是郭汜的住宅。
去年李傕、郭汜、樊稠擊敗了馬騰、韓遂以後,強迫朝廷分彆給了他們位比三公,開府的權力,然後在長安城中選上好的地段大興土木,各自修建了新的公府,同時,把他們各自的住宅也都擴修了一通。——他三人卻不像賈詡,賈詡知盈滿則虧之理,從不肯接受高官顯爵,住處也頗低調,他三人則是隻恨不能使自己的官爵做得更大,住宅整的更奢華。
眼前這座宅邸,便是郭汜剛整修過後的。
整修時,動用了上千的民力,把左右四五個宅院都並入了其中,占地既廣,又亭台樓榭,極儘奢侈,卻是無須多言。
隻說春雨下個不住。
去年旱了大半年,這一場春雨連綿不斷,地麵似乎都在如饑似渴地吮吸著這難得的甘霖。
數人披著雨衣,冒雨從西邊來,到裡門前,自報名姓,守門的軍吏放了他們入內。這幾人沿裡中路,又來到郭汜家前,再次通姓名,入到宅中;行了約一刻多鐘,穿過了幾個院落,總算來到後宅,再一次報上自己的名字,其為首者並把名刺奉上。
後宅守將拿了這人的名刺,去見郭汜。
郭汜看時,名刺上所寫是李傕的官號、名字,便召來人入見。
那為首之人是李傕的親近吏,郭汜認得。
兩下相見,這吏下拜在地,說道:“我家君侯與明將軍已數日未見,甚是想念,特在家中備下了上好的酒宴,今晚請明將軍飲酒。”
郭汜四十多歲,單論相貌,稱得上威猛,然因盜馬賊出身,打小沒讀過什麼書,之所以得出人頭地,全靠投了董卓後,戰場上拚殺出來的,故而如今雖貴為將軍,與李傕等共掌朝權,不免當年的本色仍存,少了雍容貴氣,反倒依舊草莽之氣不能抑製。
本色猶存,說話也甚粗豪,聽到此言,郭汜點了點頭,說道:“好啊,幾天不見,我也很想車騎了!”把請柬拿在手中,看了一看。
郭汜原先是不識字的,後來官兒越做越大,不識字是實在不行了,來往公文都看不懂,怎麼能成?所以也就請了老師,識了幾天的字,雖然字尚未認全,但通常的書信公文,已是大致都能看懂。卻那請柬上的字寫的不好,和郭汜的字半斤八兩,郭汜認出,是李傕的親筆手書。請柬所言,與這送請柬的吏員所言無有不同,果是李傕晚上要請他吃酒。
郭汜就與這李傕的親近吏說道:“你回去告訴車騎,就說我等會兒就到。”
李傕請的郭汜晚上吃酒,這會兒才過午時,郭汜就說去,似乎有些奇怪,不過那吏員卻是了然,明白郭汜為何現在就去,滿臉堆笑,應道:“是,是,下吏這便回去複命,恭候將軍。”
又拜了兩拜,這吏員起身辭彆而出。
因為外頭下雨,這吏員進門時,雖然把雨衣脫下,也脫去了鞋,可身上有雨水,拜倒行禮之際,堂中的地麵上留下了水跡。亦不用郭汜吩咐,侍候左右,各穿著不同顏色的綾羅綢緞所製之裙衣的幾個婢女,拿了絲巾,膝行過去,把那水漬擦乾。
郭汜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笑與侍婢們說道:“上回我去車騎家赴宴,他穿了身美衣服,一條玉帶就值千金!笑話我穿的衣服不好。今日我去他家,卻也得穿一身好衣服不可!”
說著,郭汜站起身來,去找其妻。他的衣物、飾品都是由其妻為他收放的。
隻個後宅,占地就不小,郭汜懶得走路,四個婢女以肩輿抬他,沿遊廊到了其妻屋外。郭汜進屋,與其妻說道:“車騎請我今晚吃酒,你給我尋身美衣服出來,給我換上。”
其妻是郭汜未發達時娶下的,兩人老夫老妻了。其妻三十多歲,麵頰消瘦,細長眉毛,鼻子略有些鷹鉤,薄嘴唇,不能說醜,然亦不甚美貌。
聽得郭汜此話,其妻頓時便心中不快,說道:“前也請、昨也請、今又請!這車騎沒事乾麼?卻怎麼天天請你喝酒?”
郭汜摸著肚子,嗬嗬笑道:“我與車騎情同兄弟,交情莫逆,所以他時常請他飲宴吃酒。這不他剛派人送來的請柬中說,隻不過才兩日未曾見我,對我就甚是想念。”
其妻說道:“我看車騎怕是彆有用心!”
郭汜問道:“什麼用心?”
其妻說道:“夫君,你忘了樊稠是怎麼死的了麼?”
郭汜呆了一呆,說道:“你此話何意?”
其妻說道:“依我看,夫君,李傕殺得了樊稠,也殺得了你!他天天請你吃酒飲宴,說不定就是再尋機會,想要把你殺害。”
郭汜蹙起眉頭,說道:“你休得胡言。我與車騎相識至今已十餘年矣,當年我倆共在董公帳下南征北戰,乃是過命的交情,他豈會害我?”
其妻說道:“你與車騎是過命的交情,那樊稠與車騎就不是過命的交情麼?樊稠不也一樣久在董公帳下,與你、與車騎為董卓征戰?”
郭汜擺了擺手,說道:“那不一樣。”
其妻問道:“有何不同?”
郭汜說道:“我實話對你講,樊稠恃勇而驕,是個暴躁的脾氣,說不得兩句話,一點不遂他的心,他就翻臉和你惱!他雖然也曾在董公帳下,與我和車騎共同為董公征戰,可車騎與他、我與他的關係卻都不過尋常。且樊稠此人貪得無厭,我不是對你說了車騎為何殺他麼?他一再向車騎索兵,還對車騎說,若是車騎的兵馬不夠給他,可以把我的兵馬調撥給他,簡直豈有此理!想當日,我們三個共在董公帳下時,他就是這般模樣,但凡打了勝仗,得了繳獲,他是一定要搶得大份。莫說車騎殺了他,車騎即便不殺,早晚一日,我也要殺了他。……我和車騎的交情,非是樊稠可比。”
其妻還要再說什麼,郭汜不耐煩起來,說道:“你趕緊把我的好衣服尋出來,不要囉囉嗦嗦。”
想這郭汜年少時盜馬為生,乾的是殺人搶劫的勾當,後來從軍,更是刀頭上求活,他說樊稠性子暴躁,他的性子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現在雖然很少動手了,但昔年卻是沒少打過他妻子的。其妻聽到他這話,見他這般作態,知若再多說,隻會激怒郭汜,反而適得其反,乃不複多言,就召找了身價值昂貴的衣服,伺候郭汜穿上。
郭汜對著銅鏡左轉右轉,照了一會兒,心滿意足,掉頭邁步,往外頭便走。
其妻問道:“你做什麼去?”
郭汜說道:“你這話問的豈不奇怪?”
其妻說道:“怎麼奇怪?”
郭汜說道:“我自是赴宴去也。”
其妻瞧了瞧室外的天色,說道:“車騎請你晚上飲酒,現在才剛過中午,你怎麼就要去他家?”
郭汜說道:“婦道人家,懂得什麼?飲宴吃酒,不過是個借口,最主要的是,我倆坐在一起聊聊天,議議國事。”說著,繼續往外走。
其妻追上兩步,問道:“今晚你回來麼?”
郭汜回答說道:“若沒有飲醉,便回來。”頭也不回,出了門,坐上肩輿,順著走廊徑直去了。
其妻跟到門口,探頭看他遠去的背影,臉上掛出了嫉妒模樣。
邊上兩個婢女是她的心腹。一個婢女見她這般神色,就問道:“女君,車騎今權傾朝野,他請大家赴宴,這不是好事麼?女君為何反生不悅?”
郭汜妻說道:“近日夫君去車騎家赴宴,幾乎每次都在車騎家留宿,你們說說,這是為何?”
一個婢女說道:“大家回來的時候,不是說他頭晚喝醉了麼?”
郭汜妻哼了聲,嫉妒地說道:“車騎家中的婢女各個妖豔,特彆還有兩個西域白胡,尤其風騷。他喝完酒不回來,卻留宿車騎家,托辭喝醉,實際上還不是貪戀車騎府中婢女的美色!”
一個婢女大約是想起了郭郭汜平時對她做過的什麼事情,不禁捂起嘴笑了起來,說道:“女君,這有什麼值得生氣?男人不都是這樣。”
郭汜妻瞪她一眼說道:“你是你,車騎家的婢子是車騎家的婢子,怎能混為一談!如是車騎見夫君喜歡,便把那幾個美婢送給於他?貪戀美色固是男人本性,喜新厭舊可也是男人本性!到那時,夫君冷落了你,看你怎麼辦?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兩個婢女明白了郭汜的妻子為何惱怒。
說白了,不是擔心郭汜會冷落家中的侍婢,是擔心郭汜喜新厭舊,會冷落她。
可是嫉妒歸嫉妒,擔心是擔心,郭汜已然去赴宴,也沒有辦法阻止。
一個婢女就把這樣的話說了出來。
郭汜妻手扶門框,咬著薄薄的嘴唇,望著室外的雨色,臉上陰晴不定,似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