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中的諸吏,不少人聞言大驚。
一人急忙起身,趣前下拜,說道:“明公,誠如左掾所言,徐州、冀州皆雄州也,我青州處於其間,內複黃巾猖獗,此內地俱敵也!左掾所議,也是為我郡的百姓、為明公著想。縱有不合明公意處,亦不致死!乞請明公開恩,留他一條性命。”
孔融振袖,恚怒地說道:“徐、冀雖強,然而徐侵兗州,冀爭幽州,都是無詔令,擅自興兵,荀、袁紹的不臣,世人已是儘知!我孔文舉魯國男子,焉能附逆!左奇畏賊而勸我從徐、冀擇一附之,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這樣對我說了,我數次拒絕,每回都正言以責之,他卻屢教不改,今日又出此說,名為‘托身’,實欲我為賊也!其言不可容,其心險惡,非殺之,無以震肅郡中,無以明我心誌!荀貞之再是凶虐,有融在的一日,就為天子守北海一日!”
一疊聲地催促從室外進來的吏卒,“拖出去殺了!”
為左奇請求的那人,苦苦哀求,說道:“明府!左掾素著清名於郡,今我郡內外悉敵,正是用人際,如因言治罪,竟殺左掾,下吏恐郡中的士心將散矣!士心一散,何以為天子守北海?”
孔融堅定地說道:“郡中的大德高才,我無不熟悉,都是乃心王室的忠貞之士!豈會因一從賊之徒的死而就心散?相反,在由此知了我為天子守土的決心後,還必會因此而與我同心同力,共抗內外之賊!卿不要再多說了,我意已決。莫說士心不會散,士心縱散,我心不移!”
吏卒待把左奇拖出去。
左奇卻也有些膽色,無有驚慌的表現,他掙開吏卒,自站起身,整了下衣冠,衝孔融一揖,說道:“府君名重天下,奇本以為府君可保我北海,今日才知,奇卻是看錯府君了。府君固德行清正,惜無治亂之能。悲哉!吾土北海,將陷戰亂。哀哉!吾土鄉民,將受刀兵。”
然後,他衝著給他求情的那吏也是一揖,說道,“義遜,我與君情投意合,相交恨短,原本還想著與君,一起輔佐府君,做成一番大事,於今看來,是不成了!今日相彆,我無所恨,唯家中老母年邁,子女年幼,望君能幫我多加照顧。”
最後,與堂上的在座的諸多府中同事們略微一揖,笑道,“當徐、冀兵到我郡日,希望君等都可善自保身!明府性正直,到時或許會因不屈而受到折辱,君等莫忘為明公向徐、冀求情。”
說完,轉過身去,昂然出室。
孔融聽了他的最後一句話,雖是不樂他話中的意思,卻也不覺因他臨死尚存的為自己的忠心,升起了點感觸,有心饒他一命,外邊的吏卒動手甚快,已把左奇的首級捧來奉上。
看到那血肉模糊,雖是已然死去,卻嘴角露出微笑,滿是安然神色的左奇之頭,說不出滋味的情緒充塞了孔融的胸膛。他定住心神,揮了揮手,說道:“懸去城門!”
吏員們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都無言。
一人離席,伏拜說道:“明公的忠正之氣,天日可鑒!徐、冀縱悍,何如明公之忠?我北海上下同心,即使徐、冀齊來犯我,一夫求死,萬夫莫當!亦無懼也!”
說話之人名叫王模,字子法。
此人與另一個叫劉仁,字孔慈的,乃是北海郡府中諸吏,最得孔融信賴的兩個。
孔融甚喜王模之言,請他起來,與諸吏說道:“子法說的,才是正理!隻要君等與我同心同德,何必懼徐、冀之兵?”問給左奇求情的那吏,說道,“義遜,你說是不是?”
“義遜”是字,這人名叫劉謙。
他此時既痛心好友的無辜慘死,又擔憂按照孔融這種不知權變、一味忠心的政治態度,隻怕真的會如左奇所說,北海郡不日就將會陷入兵亂,心亂如麻,勉強做出恭敬的姿態,說道:“是。”
孔融說道:“我知你與左奇是好友,待把他的首級懸掛示眾三日,向郡人表明了我為天子守土的決心以後,你就把他的首級拿去,與他的軀體一起下葬,給他全屍罷。”
劉謙應道:“諾。”
當晚回到家裡,劉謙長籲短歎,夜不能寐。
出到院中,他仰望星月,隻覺黯淡無光。
劉謙彷徨良久,想起了荀貞《短歌行》中的一句,“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他心道:“孔文舉空有盛德之名,無有軍政之略。黃巾作亂以今,我北海已是數遭賊掠,莫說彆的縣,就是我郡治劇縣,前前後後,都已被黃巾賊圍了兩三次,每次都是虧得王叔治星夜救援,乃才未被賊寇攻破。以我北海一郡,何以能內剿黃巾,外抗徐、冀?自保且不暇也!承祖所議,誠然是為我郡生民免遭戰火之苦厄的唯一辦法!無奈孔文舉不聽!還把他殺了!
“哀哉承祖!悲哉我心!”
想到這裡,左承祖生前的音容笑貌,出現劉謙的麵前。
兩人每閒就會相聚,或休沐時,或下值後在吏舍中夜談,分析時局,評論蜂起的各地英雄,指點揮灑,集思廣益地為北海、青州謀劃出路和將來。如今,這一切都成了往事,都隻能留在劉謙的記憶中,而左承祖,他再也聽不到其慨然而談的高論,看不到其神采飛揚的模樣了。
劉謙心如刀絞,淚水滾落。
他撩起衣袖,抹了把淚水,接著想道:“前日,承祖與我尚談論青、徐、兗三州的局勢。荀鎮東既得兗州大半,我青州西邊的門戶曆城也已被他占據,那麼徐州早晚是要取我青州的!孔文舉可為治世之公卿,不能做亂世之能臣,斷非荀鎮東之敵!
“既然如此,我乾脆先去徐州,投奔荀鎮東,這樣,待到來日徐州兵攻我北海的時候,我也許還能為孔文舉、為我郡的士民說上一些好話,使他們少受些兵災。”
他的妻子在室內喚他,劉謙把眼淚抹乾,應了一聲,又在院中想了會兒,做出了決定,心道,“就這麼做吧!”然後回到屋中,將自己的決心告訴了妻子,吩咐她明天就打點行裝。
三天之後,從城樓上取下了左奇的腦袋,劉謙親自動手,將其首級與其軀乾縫上連好,伏其屍上,慟哭一番,安排將之下葬。
待下葬後,劉謙帶上家眷,以及左奇家的母、妻、子女,遁出北海,南下投徐去了。
……
劉謙到徐州,已是數日後。
本來進入到徐州境內時,他還擔心會被沿途的徐州軍將盤問、為難,可出乎了他的意料,不僅一路上,越往南邊走,越是見到徐州的百姓安居樂業,鄉裡之中,幾與太平時無有太大的不同,這情景與北海郡黃巾出沒、盜賊遍地的惡劣治情況截然兩樣,而且在經過東莞、東安、陽安等琅琊的這幾個縣時,也沒有怎麼經受盤查,隻在問明他的來意後,就給以發行了。
這也不知是徐州的政策實在寬鬆,還是因見他拖家帶口的,對他未生警覺,又或是徐州對北邊相鄰的北海郡,壓根就沒放在心上,不把之當做大敵?
劉謙度之,恐怕是最後一條的原因更大一些。
待至琅琊的郡治開陽,琅琊相陳登聞報,說是北海劉謙舉家來投,更是親自迎接出府。
劉謙在北海還是挺有名氣的,陳登知其姓名。
當晚,陳登設宴招待,酒後,留他一家與左奇的一家在郡府住了一晚。
次日,派遣兵卒,護送他們前去郯縣。
開陽與郯縣都在沂水的東岸,有了陳登的安排,劉謙等不用再徒步而行了,坐了船,總算可以休息一下;乘船的行速亦快,不過一天,就順水百餘裡,到了郯縣境內。
下的船,向東行不遠,郯縣的縣城在望。
劉謙注意到了沂水兩岸的民屯和軍屯,詢問護送他們的兵卒。
兵卒們雖不知軍屯、民屯的具體詳情,可身為徐州部隊的一員,也是知道一二的,這又不是什麼秘密,便把所知的東西如實告之。
劉謙大為讚歎,心道:“隻從開陽到郯縣,這百餘裡的沂水兩岸良田,每年的產出就足能養兵數千了!聽那兵卒說,徐州境內這樣的屯田,卻是遍布南北各郡!民為國本,耕為戰本,荀鎮東行此屯田之法,由茲既安了流民,又軍糧無缺,徐州可謂根本牢固!果當世之傑也!”
倒也不是劉謙井底之蛙,好像一個小小的屯田,就怎麼了不得似的。
實際上,屯田雖非荀貞獨有的發明,此法有之久矣,但放於今天下戰爭紛亂的背景下來講,其所蘊含的意義,還真是十分了得。
安流民、充軍糧,這隻是表麵上的兩個收益。
最重要的,這代表了荀貞不是“破壞秩序的一方”,代表了他是“重整秩序的一方”。
如何能結束戰亂?以暴製暴麼?武力不可缺,然還不夠。隻靠武力,是不足以安定天下的。必須要把生產重新恢複,最關鍵的是,必須要把“秩序”重新恢複。
屯田,就象征了這麼一個意義。
兵卒們把劉謙等護送到郯縣縣外,沒有進城,就折返回去了。
劉謙一家,加上左奇一家,十幾口人,老老小小的,劉謙不好把他們帶去徐州的州府,便暫將之留在縣外,獨自進城。
郯縣一則因是州治加東海的郡治,二來是因比較處於徐州的腹地,境外的戰火無論如何也是燒不到此處的,故而比之琅琊郡的各縣,縣中愈是熱鬨。經過城西的“市”時,劉謙往裡繞了圈,市中的店鋪一個挨一個,貨物琳琅滿目,來此購物的縣人不說摩肩接踵,在那緊俏貨物的鋪前,也是頗為擁擠。劉謙慨歎不已,心道:“不意昔日三齊的繁榮,複現於此!”
到的州府,劉謙投名刺,求見荀貞。
值班的吏員把他引入側塾,請他在這裡等候,入到府內,自去給荀貞稟報。
卻不是誰說求見荀貞,都能隨便見著的,劉謙帶了一封陳登的信,府門值班的吏員知陳登甚得荀貞的重用,故是這才給他通報的。
劉謙這一等,就是半天。
非是荀貞拿大,是荀貞在與荀彧、戲誌才、陳群等討論一件要事,那稟報的吏員因是不敢打擾。
所討論者,是剛接到的一道有關冀州袁紹的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