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潛的確是有心事。
他剛才藏到懷中的那封信,是陳宮給他寫來的。
萬潛與陳宮、鮑信都是故交好友,曹操之得為兗州刺史,其中亦有萬潛的擁戴之功。萬潛是劉岱州府中的治中從事,治中與彆駕並為一州之首吏,非州中的才德名士不能為之,他當時給了曹操很大的支持,乃至曹操入昌邑,都是他與鮑信一起前往東郡迎接的。
既與陳宮、鮑信有這麼一層舊交,甚至可以說是“誌同道合”的親密關係,又是擁戴曹操主兗的有數功臣之一,如今萬潛雖然不得已降了荀貞,可是陳宮偷摸摸地給他送封信來,卻亦就不足為奇,反而是理所當然了。
信中的內容自不會有其它,無非是先述友情,繼而指責荀貞沒有詔令,擅侵“我兗”,跡同反臣,再述鮑信、伊興等人的戰死,最後試圖說服萬潛,讓他背叛荀貞,與張邈暗相勾連,以待時機,內應外合,反攻濟陰、山陽等地,以從徐州軍的鐵蹄之下,收複兗州的河山。
不得不說,陳宮的這封信,與給呂布的那封信,風格完全不同。
給呂布的那封信,通篇大白話;給萬潛的這封信,卻是文采飛揚,說及友情,深情款款,講到鮑信、伊興等的戰死,使人垂淚,指責起荀貞的反臣行徑,憤懣溢於言表,叫萬潛也極是受到感染,最終的“內應外合、收複兗州江山”雲雲,又充滿了對萬潛的信任和遠大的期待。
這樣的一封信看罷,怎能不勾起萬潛的心潮彭湃!
因是被那個吏員看出,他似是神思不屬。
卻說萬潛把這吏員敷衍過去,趕忙把心緒調整,暫將因陳宮這封信而導致的心思不定,給壓製下去,隨著這個吏員,到了郡府的大堂外。
暮色已深。
堂外的庭院上,站了不少頭戴高冠、穿著儒服的士人,約有三四十人。
這些士人,年長者已須發皆白,老態龍鐘,拄著拐杖;年少者,唇上黑黝黝的胡須還是毛茸茸的,有的甚至還沒有開始蓄須,不過在他們中,占比最大的年齡段,還是二十到四十歲。
萬潛穿過庭院外的月牙門,步入院中,沿著兩邊花圃間的青色石板路,走向院內。
院裡的士人們先後看到了他。
正在交談的,大多停下了話語;怔怔發呆的,亦把視線投到了他的身上。
萬潛露出笑容,來到眾多士人的近前,長揖行禮,說道:“迎駕來遲,誠惶誠恐,乞君等恕罪。潛見過諸君。”
一個怪聲響起:“我當是誰,這麼前呼後擁,姍姍而來的,原來是萬治中!”
萬潛看去,在人群中找到了說話之人,是個二十來歲的矮小士人。
萬潛本就有高名於兗,交遊頗廣,複在兗州州府為治中從事,更是與本州的士人見得多了,莫說是本州的名士,便是尋常的士人,隻要略有點聲名的,他也都儘數識的,認得此人,是壽張人,姓張,名長。張邈、張超兄弟便是壽張人,論起來,這個張長與張邈兄弟還是近親。
張長此人,少有才華,然而尚氣剛傲,好矯時慢物,是兗州境內有名的一個狂士。
萬潛不與他一般見識,對其他人解釋說道:“真是慚愧,適才有點俗務,被耽擱住了,故此來的晚了。”邀請諸人登階入堂。
張長站在原地不動,問道:“荀貞之、荀公達那兩個兵子呢?”
兵子者,小兵也,是對兵士的蔑稱。
對兵士已是蔑稱,用之稱荀貞、荀攸,更是蔑得不能再蔑了。
荀貞是徐州牧、鎮東將軍,荀攸是新任的兗州刺史,按理說,他倆是不需要親自出來迎接這些白身的士人們的,但是為了顯出禮賢下士,他倆之前還是與戲誌才、張昭等聯袂出迎了,隻是迎接的不是張長此類,而是名氣比他們更大的幾人。
現在,他們就正與那幾人在側塾裡頭敘談。
張長其實也是知道的,荀貞、荀攸等迎那幾個士人入室的時候,他是親眼所見。
他這句汙蔑、挑釁之語,乃是他故意說的。
張長的聲音很大,荀貞、荀攸等人都聽到了。
室內的那幾個兗州名士,神色俱變,不約而同地看向了荀貞,深恐他發怒。
荀貞神色如常,莞爾一笑,與諸人說道:“我聽說貴州有個狂生,名叫張長,是張孟卓的再從子侄,想來應就是大聲嚷嚷的這個人了吧?”顧與荀攸、戲誌才、張昭諸臣,說道,“聞張長頗有才名,我聞名已久,但一直沒有見過,公達,你我就同去見一見他?”
荀攸應道:“是。”
荀貞、荀攸、戲誌才、張昭等起身,與那幾個兗州名士出到側塾外。
日頭已下了地平線,庭院中,昏暗一片。
吏員們點起了燈籠,把院中照亮。
數十個士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轉過來。
荀貞晏然緩步,到了眾人的對麵,笑著環顧了他們一圈,溫聲說道:“在下荀貞。君等應邀而來,今日昌邑,群賢畢集,貞歡喜不勝。”
“客人來了,主家卻在屋子裡躲著,這是迎客之道麼?不知將軍躲在屋裡,是在做什麼?是因屋中無光,黯淡漆黑,與將軍同類,因是將軍如處鮑肆,身心舒適,以致忘了迎客麼?”
這話當然不會是彆人所說,仍是張長。
究其此話語意,甚是惡毒,明是在譏諷荀貞心黑,喜歡臭味,不是個好東西。
這下不止那幾個兗州的名士,滿院中的士人亦皆變色,就是荀攸等,也都神色大變。
荀貞微微一笑,問道:“敢問足下,可就是壽張的張君麼?”
張長個子雖矮,氣概非凡,昂著腦袋,說道:“正是我!”
荀貞點了點頭,說道:“久仰大名,今得一見,幸甚幸甚!不過君方才所言,卻是不對。”
張長斜著眼看荀貞,問道:“哪裡不對了?”
荀貞笑道:“屋中有燭,如何會黑?適我與陳、王、謝諸公在室內秉燭歡敘,諸公德馨品芳,哪裡是鮑魚之肆?我恍惚間,如處芝蘭之室!是以神馳意愜,竟使我不覺時光之流逝,因此才在室內待了這麼久。”簡單地回擊過張長的惡言惡語,與院中的一乾兗州士人們說道,“沒有能親迎君等,是我的失禮,待會兒宴上,我自罰三杯!可乎?”
觀荀貞儀態,英姿煥發,然言語溫文儒雅,麵對張長的惡意,不動神色間,非但將之輕鬆化解,而且順帶捧了下剛才在室內與他說話的那幾個名士,——往深層裡想,捧這幾個名士的另一麵,也是在質問張長,鮑魚之肆之句,到底是在罵荀貞,還是在罵那幾個兗州的名士?
縱是對荀貞心懷不滿的兗州士人,此時也由衷讚佩他的氣度和機敏。
張長素來狂傲,他還真是不怎麼看得起被荀貞親迎的那幾人,因是儘管聽出了荀貞話裡的那另一層含義,倒是無動於衷,毫不後悔自己剛才的語句,依舊是斜眼看荀貞,還想在說話。
就在這時,荀貞矚目於他,到底操生殺之權已久了,荀貞再是麵帶微笑,眼中不經意流露出的威壓也是張長承受不住的,他心頭驀然一跳,把想說話的居然給忘了。
戲誌才歎了口氣,與荀貞、荀攸、張昭、萬潛等說道:“可惜了!”
荀貞、荀攸、張昭、萬潛等皆不解其意。
荀攸問道:“什麼可惜?”
戲誌才指著斜眼看自己的張長,說道:“張君相貌堂堂,卻有眼疾。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天妒英才吧!”
張長大怒,把臉轉正,怒道:“你說什麼?”
已經討得了這番與張長言辭交鋒的上風,若是再與他廢話,那就落入下乘了。
戲誌才自不會接腔,沒有再理會於他。
荀貞一笑,示意萬潛及侍從左右的吏員們,引請院中的士人們登堂。
堂上已經布置好了食案、坐席。
燭火通明。
按照當下的禮儀,士人們分彆依照尊卑、年齒,相繼入座。
一班女伎在堂下的側邊撫琴鼓箏,奏出優雅莊重的樂聲。
荀貞已然坐入主位,荀攸、戲誌才、張昭、萬潛等吏陪坐下首。
張長因其年紀不大,沒能坐入上席,他的位置在兩列長長食案的左排靠後。
荀貞素來節儉,縱然今日是宴請兗州群士,他仍是保持樸素的作風,從昌邑郡府的府庫裡邊搜揀到的金盤、玉杯、銀碗、象牙筷著、鑲嵌著寶石的刀匕等食器,一概未用。
他舉起陶質的黑色酒碗,笑道:“‘我有嘉賓,鼓瑟吹笙’,這是我昔年所作之《短歌行》中的一句,在座諸君都是海內的才德名士,自然知道我的這一句詩,實際上從《詩經·小雅·鹿鳴》篇中借用而來的。《鹿鳴》雲:‘我有嘉賓,德音孔昭。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諸君俱皆德望清高,誠然是我兗州士民的楷模,今日能得與君等歡會於此,我實在是開心得很!‘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君等請飲此杯。”
“恌”,同佻,意為輕佻。“我有嘉賓,德音孔昭。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是說:我有一批好賓客,品德高尚顯耀。示人榜樣不輕浮,君子紛紛來仿效。“式”是助詞,“敖”,同遨,遨遊,嬉遊之意。“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是說:我有香醇的美酒,嘉賓暢飲樂逍遙。
坐中的兗州士人們,無論懷著怎樣的心思,既然人已經到了昌邑的州府,身已在了荀貞設下的宴上,至少比起那些沒有來的,他們對荀貞不是特彆的抵觸。
因是,也就都端起了酒杯,掩口飲之。
隻有張長,沒有舉杯,而是操起著匕,大口大口地吃起了案上的菜肴,一邊吃,一邊催促跪坐在他案邊的侍女,催促其快點炙肉奉上。
那侍女加快了手上的動作,來回翻動支在案邊架子上的羊腿。
架子的底部鋪得是炭火,火苗騰騰,烤得那羊腿滋滋直響,羊油倘落,掉到火中,越發助長了火勢。侍女香汗淋漓,熱得不行,穿著的布裙,胸前、後背被汗水浸濕了一片。
張長罵道:“真是個沒用的!一條羊腿烤了這麼半天,都烤不熟!”問那侍女,“你知為何你烤不熟麼?”
侍女怯生生地答道:“是烤的時間不夠,君子請且稍等一會兒,就能烤熟了。”
張長說道:“不對!這與你烤的時間長短沒關係。”
那侍女不敢出聲。
張長問道:“你不問問我與什麼有關係?”
“敢問君子,那是和什麼有關係?”
張長高聲說道:“羊是我兗州的羊!你一個徐州賤婢,又怎能將其烤熟?”
那侍女壯起膽子,分辯似地說道:“小婢不是徐州人,是昌邑人。”
張長沒再理他,一麵支棱起耳朵,聽堂上的動靜,一麵繼續埋頭吃菜。
席上的兗士們,再一次驚駭色變。
堂中變得鴉雀無聲。
羊者,民也。你一個徐州賤婢,如何有資格治理我兗州的百姓?
比起剛才的“兵子”、“鮑魚之肆”,這回的“徐州賤婢”,對荀貞的侮辱卻是更狠了。
張長的這句話,荀貞不能當做沒聽見,他如果不作回應,隻會使這張長的氣焰越發囂張,並此事如果傳出去,亦會有損於他在兗州的威望;可是,眼下來看,也不能因此就殺了張長,荀貞今晚宴請兗州士人,是為了顯示禮士、延攬人心,若是把張長殺了,那禮敬、延攬就變成了立威、誅戮,不但會與他的本意相違,而且也一樣會有損他的聲望。
張昭心道:“明公會如何回答?”
荀攸、戲誌才做好了尋台階給荀貞下的準備。
聽得荀貞哈哈大笑。
在數十兗士的目光中,荀貞悠然說道:“自古以今,狂士多矣!張君可算其中之一。
“狂士之所以狂者,大致可分兩類。一類是鬱鬱不得意,塊壘難澆,故而發狂;一類是為了邀名求譽,故常行狂事、常發狂言以駭世。未知張君是何類?
“若是前者,就由公達來試其君才乾,張君如果有實才,我可舉張君於朝,以化張君塊壘;若是後者,我雖是個鄙陋的人,也有玉成之心,就以我今之謙讓,成君狂士之美,何如?”
張長丟下著匕,躍起身來,戟指荀貞,大罵說道:“我今日之狂,既非前者,也非後者!我今日之狂,是淫威不可屈之狂!荀貞,你目無尊上,擅侵我州;以荀攸為我州刺史,自相授任!你以為你淫威熏天,我就會怕了你了麼?壽張張長,不可折也!鮑公何辜?被你帳下的惡卒所害!我今日之狂,亦是為鮑君而狂!鮑君斥你是今之董卓,你,比董卓還要殘虐!”
鮑信守衛壽張的時候,曾經召聚兵士,宣喻大義,以圖鼓舞士氣。張長是壽張人,被鮑信辟為了吏屬,當時他就在校武場上的高台上,站在鮑信的身邊。
鮑信的慷慨激烈之姿,深深地觸動了他。他今回之所以應荀貞所派出的吏員之邀請,前來赴宴,為的就是能夠有機會當眾責罵荀貞,為已經被害的鮑信出氣。
說實話,張長是已經做好掉腦袋的準備了。
或者可以說,他現在是巴不得荀貞殺掉他,以求用自己的死,來激發兗州士人對荀貞的反抗。
張長為鮑信不平這一點,荀貞早前不知,現已略微猜出,至於他一心求死、以及求死是為了什麼這一點,荀貞卻是早就看出來了,當然是不會讓他如意。
荀貞笑與荀攸等人說道:“張生狂疾犯矣!”
荀攸目視萬潛。
萬潛起身,出席趨行,到張長的身邊,招呼堂外的吏卒進來,一塊兒拽住他,把他拖了出去。
荀貞舉起酒杯,說道:“我前時遣兵入兗的緣由,君等應該知曉,我是憐憫兗人被黃巾侵害,是憐憫兗人之苦,是為了幫兗州剿滅黃巾,‘擅侵’二字,真不知從何說起!
“曹孟德無詔拜而竊兗州,見我兵入兗州,他做賊心虛,遂妄自興師,偷襲我軍於任城,我是不得已,才與他開戰的。日前,我已然遣使西行,趕去長安麵聖,兗州刺史的職位,該由人繼任,悉由朝廷作主,天子一言而決!唯是黃巾雖潰,猶有殘眾;曹東郡雖退東郡,依舊覬覦王土。當此形勢之下,貴州一日不可無主軍政的人,公達現而下,無非是在天子詔令到前,暫時代治貴州、為天子守土而已。候天子詔下,待繼任者到州,公達自就還我徐州了。
“我說的這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公道自在人心,君等悉明達遠見之士,想來應是各該自有判斷。我不再多說。我對君等向慕依舊,今晚酒宴,必儘歡乃畢!請君等再飲一杯。”
滿座士人,舉杯而飲。
有那聰明的人,聽懂了荀貞話裡的蘊意,就不覺心道:“鎮東此番話中,‘曹孟德無詔拜而竊兗州’、‘公達為天子守土’這幾句,意義深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