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謙的心思應該是很清楚的。
當諸路聯合起兵討董之初,聲勢浩大,成敗未知,所以他坐觀之,沒有妄動,而今二袁相繼兵敗一場、酸棗兵散,討董之勢已不但是大減,並似有了分崩離析之態,故而他的膽子壯了起來,便選了在這個時候,趁著劉岱殺橋瑁之機,借全天下的目光都轉投到了兗州,包括二袁在內的諸人都暫時無暇顧及徐州之時,先是表笮融,繼而兩路進兵,以圖能一舉拿下彭城。
彭城即後來之徐州,此地的戰略地位如前文所述,是非常重要的。
不僅戰略地位重要,彭城還產鐵,農業經濟也不錯,人口亦稱得上眾多,這個地方一旦被陶謙拿下,一方麵,陶謙的勢力就能得到一個極大的提高,退可守境,進可取青、兗、豫,另一方麵,對荀貞來說,他卻將會失去在徐州的唯一一個“盟友”,勢必將會被陶謙徹底壓住。
荀攸等人都看出了危急性。
程嘉說道:“徐州五郡,東海、琅琊、下邳已為陶恭祖所得,彭城如再被他奪取,則徐州之地,八分在其囊中矣,舉我廣陵全郡,亦難相抗。”
荀攸說道:“何止難以相抗!三郡已在其手,而複圖彭城,陶徐州之誌,不可測也。世祖雲:‘人苦不知足,既平隴,複望蜀’。彭城如得,陶徐州下一個要拿的,必將會是廣陵。”
荀彧以為然,說道:“我和陶徐州雖然沒有見過麵,但陶徐州其人,我也略有耳聞,聽說他在做故太尉張公的下吏時曾當眾侮辱張公,此桀驁犯上之性也,若在太平之時,或無大患,於今海內兵亂,天子西遷,而徐州三郡已在其手,複有兵資,不早止之,恐將會成後患。”
荀貞問戲誌才:“誌才,你怎麼看?”
“彭城絕不能被陶徐州得去。彭城雖頗有兵馬,彭城相亦頗有民望,可陶徐州挾三郡之力,有笮融、臧霸等各為爪牙,兵強糧足,料彭城斷然不是他的敵手,……君侯,我等當助彭城。”
“討董未畢,大軍不能回撤。如何助之?”
文聘的從父文直也在帳中,他聽了荀貞此話,離席起身說道:“今酸棗兵散,二袁不思戰,討董事恐難成,以在下愚見,將軍何不借此機會,乾脆回兵廣陵,以觀時勢,再謀進取?”
荀貞如是不知曆史的走向,那麼此時此刻,如果按照文直的話來做,乾脆借此機會撤兵回去廣陵,倒也的確是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
可問題是:荀貞知道曆史的走向,他知道董卓的兵馬就快要沒有鬥誌了,“光複洛陽”的大勝利就在眼前了,那麼他又怎可能會在這個時候撤兵回廣陵,以致使前功儘棄、功敗垂成?
因此,荀貞故作沉吟片刻,然後慷慨說道:“今起兵所為者,國事也!董卓一日不除,漢家一日不安,天下一日不寧。陶徐州意取彭城,私利也!彭城的失、得無關國家事,純是因陶徐州一念之私。我豈能因陶徐州之私而罔顧天下之公?為此撤兵回郡,是斷斷不可的。”
文直說道:“陶徐州圖謀彭城,固是因其私念,為其私利,可彭城如失,廣陵將危,廣陵如危,沒了立足之地,君侯……,又如何能為國家討董呢?”
荀貞慨然說道:“誠如公適才所言,今酸棗兵散,袁車騎、袁將軍不思戰,我如再在此時回郡,留文台一人在潁川,則文台孤木難支,董卓或會趁此來攻,潁川外無險要,董兵來去自如,文台恐敗,而潁川如失,討董將會更難。因此,我以為,寧失廣陵,我也絕不會撤兵。”
“這,這……。”文直不知該說什麼好,歎了口氣,說道,“設若天下州郡皆能如將軍忠義,董卓何足定也?彭城又怎麼會有此一難!”
荀貞環顧諸人,說道:“撤兵回郡是斷斷不可的。如何應付此次陶徐州謀取彭城,諸卿可有高見?”
戲誌才拈著胡須,思忖了會兒,對文直說道:“陶恭祖謀取彭城這個事兒,其實也不算突然,早在出郡來潁川時,君侯與我等對此就有一點猜測,所以,在出郡前,君侯才特地留下了陳褒諸人統兵在郡,以為留守,……於今想來,大約也正是因有陳褒諸人統兵留守,陶恭祖才會沒有立即進攻彭城,並專門分了一支兵馬到我廣陵郡北遊弋吧。”
文直坐回席上,說道:“噢?原來君侯與君等對此早有所料了?”
戲誌才點了點頭,接著轉過頭,對荀貞說道:“君侯,我細細想了想,陶恭祖有三郡在手,不但兵力遠強過彭城,而且下邳、東海皆與彭城接壤,一在其南、一在其東,他如想取彭城,最好的辦法應是奇襲,同時從兩路進擊,分道攻取,打彭城一個措施不及,可他現在卻隻是分遣了數路兵馬,做出一副進攻的架勢,而遲遲沒有開戰。以我料來,其中必有緣故。”
“是何緣故?”
“他定是顧忌君侯。”
“噢?”
“以我料之,他定是擔憂君侯會從潁川回兵,相助彭城,所以他才沒有急於進攻,而隻是擺出了一副進攻的架勢。”
“你是說,他這是在試探我?”
“正是,他這是在試探君侯,看君侯會不會來救彭城。”
戲誌才的這個猜測是很有道理的。
荀貞名聲在外,人皆知他善戰,麾下兵精將勇,今在潁川,又吞並了孔伷帳下的萬餘兵馬,更是兵強馬壯,加上還有孫堅為同盟,他兩人合兵,步騎達有數萬之眾,打董卓可能不夠,但回擊陶謙卻是綽綽有餘,因此,也難怪陶謙會有這個顧慮。
假想一下:陶謙這邊開戰了,正和彭城打著,荀貞或者甚至是荀貞、孫堅的聯兵猛然而至,那這一場仗的戰場就勢必就會從彭城這一個郡擴延到徐州整個州了,到的那時,最終的勝利者會是誰?很難預料。說不定陶謙就會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不但彭城未下,反而丟掉徐州。
設身處地的想,荀貞如是在陶謙這個位置上,他也會左右為難。
一邊是討董的聯軍鬨了內訌,天下震驚,完全可以借此機會襲有彭城;可另一邊是荀貞、孫堅兵強馬壯,就屯兵在離徐州隻有幾百裡外的潁川,仗一開打,他倆很可能會來援救彭城。
這麼個左右為難的形勢下,陶謙該怎麼辦?他又會怎麼辦?
試探性的擺開陣勢,先測試一下荀貞的反應,看他會不會來救助彭城,然後再做進攻與否的決定,這看起來是一個最妥當的選擇。荀貞如來救彭城了,那就偃旗息鼓,反正仗還沒開打,荀貞也找不到主動進攻的借口;而荀貞如不來救彭城,那就可以放心大膽地開打了。
對戲誌才的這個猜測和假設,荀貞很是讚同。
不止荀貞讚同,程嘉也恍然大悟,表示讚同。
程嘉蔑然地說道:“既欲得彭城,而又恐君侯出兵,陶徐州貪念有餘,膽氣不足。‘知人者智,自知之明’,若是果然如誌才所料,陶徐州可謂是‘不智’、‘不明’者也。……君侯,如是這樣的話,倒也無需回兵郡中。”
“噢?君昌有何高見。”
“可遣一支兵馬,以督糧為名,東歸廣陵,留屯駐紮,以示陶徐州如取彭城,則君侯必將回援之意,足矣。”
荀貞問戲誌才等人:“卿等以為如何?”
荀攸說道:“君昌所言甚是,不過以我陋見,固可以督糧為名,卻不必回駐廣陵。”
“噢?”
“廣陵已有陳褒、姚昇統兵在,無需再增兵屯駐。與其遣兵至廣陵,不如屯駐沛郡。”
屯駐沛郡?
荀貞、戲誌才等人都是打老了仗的,一聞荀攸之話,便知其意。
戲誌才撫須笑道:“公達此策,妙也。”
沛國在徐州的西邊,與下邳、彭城兩地皆接壤,如果能派遣一支兵馬屯紮在此,那麼“陶謙攻取彭城”這場仗的主動權就到了荀貞的手中。
陶謙如果真的敢進攻彭城,荀貞派到沛國的這一支兵馬就可以配合陳褒、姚昇等,或者進攻下邳,抄笮融的後道,或者進入彭城,直接與彭城相薛禮合兵,共抗陶謙。
這的確是一個極好的建議,可卻有一個問題,那便是:如何才能駐兵沛國?
荀攸說道:“沛相袁忠,素著清名,與潁川士人多友善,昔年和我族中也常有來往,我願與兵馬同行,共至沛國,麵謁袁忠,述以陶謙之逆,講以君侯之忠,想來他應是不會拒絕君侯分兵屯守沛郡的。”
袁忠也是出身汝南袁氏,他的祖父袁彭和袁紹、袁術的祖父袁湯是親兄弟,也就是說,他和袁紹、袁術有著同一個曾祖,即是袁京,他們之間的血脈關係還是很近的,尚未出五服。
但是,袁忠和袁紹、袁術的作風是完全不同的。
事實上,也不是袁忠和袁紹、袁術的作風不同,而是自他的祖父袁彭起,他們這一脈就與袁湯這一脈在為人處世、生活作風上等等就有著根本上的不同。
汝南袁氏世代公卿,自其始祖袁昌以來,——袁氏本是籍在陳郡,到了袁京的祖父袁昌這一代時,袁昌從陳郡遷居到了汝南,從而有了汝南袁氏這一個袁氏的分支,後又在袁昌的兒子袁安時,汝南袁氏開始名聲鵲起,汝南袁氏四世三公,第一世的三公就是袁安,袁安任過司空,也任過司徒,他們這一脈的袁氏,繁衍至今,族人眾多,可這麼多的族人中,卻並不是人人都如袁紹、袁術這樣錦衣玉食、出入眾從、任俠使氣,一副貴家公子的氣派,也還是有很多人依舊秉持著他們的始祖袁昌、二祖袁安的為人作風的。
袁彭、袁忠這一脈即是如此。
彆的不說,就從袁忠兄弟的過往經曆就能看出。
袁忠兄弟三人,他本人行二,有個長兄名叫袁閎,延熹末,黨錮將起,袁閎因一向與名士、清流來往親近,遂決意散發絕世,因其母親年老,不宜遠遁,便築了一個土屋,起居其內,不與外通,乃至飲食都隻是從窗口接入,而絕不出門一步,這個“土屋”大大有名,被稱之為“袁閎室”,後人以此來借指避亂之所;袁閎如此,他的幼弟袁弘也是如此,亦是名士清流的做派,從不應朝廷、州郡的征辟,閉門居家、隻與名士、清流來往而已,而袁忠本人也是這樣,他當年曾和汝南有名的黨人名士範滂為友,黨事起,他亦在被錮之列,後來黨錮解,便在不久前,他被拜為了沛國相,堂堂二千石的大吏,他卻竟是儉樸到坐著葦車去上任的。
這與袁紹、袁術這一脈完全不同。
袁紹、袁術的父輩們,便是在黨錮時,依舊貴居公卿之位,袁紹早年從東郡歸家,送他的人車達千乘之多,袁術昔年為長水校尉時,被人號為“路中悍鬼袁長水”。
由此即可見,袁忠確是如荀攸所說:素著清名。也正是因此,因為和袁紹、袁術這些袁家子弟的作風完全不同,故而此回袁紹、袁術起兵,袁忠沒有摻和,隻是早前供應出了一點糧秣。
而袁忠既素著清名,與袁紹、袁術這一脈世代公卿的富貴不同,走的是“名士路線”,那麼他往年自然會與潁川的名士們多有來往,也自然就會和荀氏族中有過來往。
荀貞和他雖然不熟,但那是因為荀貞的祖、父輩隻是荀氏的一個小支脈罷了,荀攸則不同,荀攸是荀氏兩大主脈之一的後人,早些年時,他在族中是見過袁忠的,以他父輩和袁忠的交情,再以荀氏的清名,再以荀貞的“忠義”和陶謙的“犯逆”為說辭,十有八/九是能夠說服袁忠,讓他同意荀貞遣兵駐到沛國的。
可這也隻是“十有八/九”,不能十成十的把握。
程嘉問道:“若是袁忠執意不肯,又該如何?”
荀彧這時插話說道:“袁忠之父,昔年曾為彭城相,在任有名聲,而今彭城無過,卻可能要遭兵亂,為使彭城人更念其父之恩德,我料之,公達此去,功必告成。”
袁忠的父親袁賀早年間曾經任過彭城相,這固然和袁忠沒有什麼關係,可一個“孝”字在前,隻要荀攸能把幫助彭城和“孝父”這個事兒聯係到一起,以袁忠的生性,他肯定就會同意的。
程嘉拍案叫絕,笑道:“我卻是不知袁忠之父任過彭城相,既然如此,事必能成了。”
這就是士族、州郡冠族的優勢了,一個是交遊廣闊,人脈充足,一個是消息麵的來源廣,能知道很多當下、過去的政壇人物和故事,兩下一結合,自然天然地就高出普通人一頭。
當下議定,荀貞決定便按戲誌才、荀攸、荀彧諸人的意見,選撿一支兵馬赴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