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劉備、關羽等騎帶著那個州吏的首級沿著官道趕往下邳。
他們剛跟著荀貞入廣陵郡沒有太久,這往回走,他們人少、又都騎馬,速度甚快,不多時,就已遠離了荀貞的車駕隊伍,朝後顧望,已然是看不到了。
舉目四下,田野遠闊、遠山近水。
暮色漸濃,夜幕來到。
劉備急著完成荀貞給的任務,見今夜月明星稀,涼風宜人,正是趕夜路的好時候,於是就沒有歇息,揚鞭前指,說道:“待到了下邳境內再歇息不遲。”
眾人都是行軍趕路慣了的,也不覺得累,一路疾馳,二更前後,入了下邳界。
前頭一個野亭,諸人來到近前,關羽上前問門,叫了半天,卻無人來應。
亭舍的院中雖無燈火,黑漆漆一團,但是分明卻聽得見院內有動靜,這就說明有人在,可就是沒人來開門。關羽不覺火起,轉身下了台階,翻身上馬,兜著坐騎繞著院子轉了兩圈,又回到門前,對著院中,大聲說道:“院中亭卒聽了:為何不給我等開門?”
好半天,院中有人應道:“郡中有令,入夜不得宵行,犯禁者重則誅,輕則黔,門外人還不快些退下?”
得了這個回應,關羽頓時大怒,便待要再次發怒,劉備叫住了他。
“雲長,回來吧。”
“劉君。”
“黃巾亂後,這應是郡有盜賊,是故亭舍不敢夜開門。”
亭舍的職責是負責轄區內的治安,同時,也接待投宿的旅人,可眼前的這個亭舍卻非但不敢夜晚開門、接待旅人,並且還虛聲恫嚇、趕院外的來人走,以此足可見這一帶盜賊的猖獗程度,——郡與郡接壤之處,本即盜賊匿身的首選之所,徐州多水澤,藏在郡界水湖中的盜賊就更多,現下又剛黃巾亂過,雖說徐州黃巾的主力要麼戰死、要麼被趕出了州外,可留下來的小股“餘賊”想來卻應有不少,幾下結合,下邳、廣陵的郡界處盜賊猖狂也就不足為奇了。
劉備寬厚,體諒這亭中亭卒的難處,不以為甚,沒有強逼,既然亭舍不肯開門,他也就乾脆帶著關羽等人離開了這裡,再又往前行了些路程,迎麵一處林子,夜宿在了其中。
因多盜賊,幾人分成兩班,輪流值夜。
劉備主動承擔了值後半夜的任務,關羽自然和他一起。
前半夜疏忽而過,劉備、關羽和另外一個也同樣值後半夜班的騎士被值前半夜的人從夢中叫起,接班值崗。
夜空無雲,皎潔的月光灑落林中,被林葉切割成一片一片,落在地上、人與馬的身上斑斑點點。夜風拂麵,夜深闌靜。
關羽倚靠著坐騎而坐,遠望林外的田原,忽聽得落葉聲響,警覺地挺起身子,按劍轉首,見卻是劉備踱到了一棵不遠處的大樹下,負手仰頭,似在觀賞明月。
關羽站起來,吩咐另一個騎士小心警戒,自來到劉備身邊,笑道:“君好雅興。”
“雲長,你說這月中有無仙人?”
“吾少時聞老人言:嫦娥偷食不死藥,奔月成仙。月中若有仙人,想來便應是嫦娥了。”
“我聽我同縣高誘說,這嫦娥是後羿之妻,不死藥原是後羿從西王母那裡討來的,卻被她偷了去,因得以奔月,遂為月精。”
嫦娥本稱姮娥,因避前漢文帝劉恒之諱而改稱嫦娥,本朝之前,似並無嫦娥與後羿是夫妻的傳說,直到本朝才漸有了此說。劉備口中的“高誘”,是他的同縣老鄉,同時也是他的同學,此人也曾在盧植門下學經,學有所成,後曾注《淮南子》,嫦娥是後羿之妻的記載,就後世來說,便是首見於此人的“注”中。
秦漢之世,方士盛行,不死藥之類的傳說有很多,也有很多人都相信這世上有不死藥這種東西,在傳說中,連秦皇、漢武這樣雄圖偉業的帝王都千方百計地想求得一劑不死之藥。
關羽對這些東西興趣不大,笑道:“君緣何忽對月中嫦娥有了興趣?莫不是也想求一劑不死藥麼?”
劉備微微一笑,伸手點指瓦藍夜空中的那一彎明月,說道:“嫦娥太遠,不死藥縹緲之說,此非我輩可以求者!”
“那君是為何忽起此雅興?”
“雲長啊!”
“劉君?”
“你知否我今年多大了?”
“君是延熹四年生人,今年二十九歲了。”
“子曰:‘三十而立’。歲月如白駒過隙,疏忽而已。明年我就三十了,可你看看我現在,無所立也!”
關羽默然。
劉備是個有誌向的人,關羽對此深知。
劉備若無誌向,中平元年時,他也不會去投盧植,——他在涿縣過得好好的,兄弟朋友一大夥兒,酒肉不愁,威風凜凜,連外地來涿縣做買賣的馬商等商賈為了求個平安都得給他送保護費,要非因心存野望,他怎會冒著戰死疆場的危險,不辭路遠,趕到與黃巾主力交戰的前線投奔盧植?
那一年,他才二十出頭,便已有此膽色、誌向,今年,他已二十九,而明年就要三十了,這幾年他在荀貞帳下雖然日子過得不錯,但藏在他心中的那份野望卻也是越來越烈了。
尤其是在眼看著荀貞一步步的發家軌跡:先是由一個軍中司馬而以戰功至比二千石的趙國中尉,再又因軍功而又一躍成為二千石的魏郡太守,再又因為誅殺鄴趙之舉,雖不得不亡命江湖,卻因禍得福,一下子居然就成為了海內名士,其名竟為天下所知,先帝崩後、何進掌權,借以往之功勳和當時為天下所知之美名,荀貞順利複起,又起家便被朝中拜為比二千石的左中郎將,這左中郎將雖隻比二千石,但位在朝中,實比郡國守相更為尊貴,荀貞儘管隻在左中郎將的位置上待了沒多久,可有了這層資曆,他的身份就和尋常的郡國守相不同了,隨即,他又再被外放,遷任廣陵,二次出任二千石的太守之職,這就已經是“曆任二千石”了。
就更彆說,荀貞還被朝廷拜為了潁陰縣侯。
自秦漢至今,“取封侯”一直都是英雄誌士的最大心願之一,可通常來說,無軍功不得封侯,便是一個“亭侯”也難得,況乎荀貞被封的還是最高等的“縣侯”?更且封邑還是他的“家鄉”,項羽曾說“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被封在家鄉為侯,這更是一種極大的榮耀。
試問,劉備怎不眼熱?怎不心急火燎?他也急切地想如荀貞般,名聞天下、位至尊耀。
時間再回到六年前,中平元年,荀貞剛出潁川時。
不錯,荀貞當時已經頗有名氣,得到皇甫嵩的青睞了,可如單論地位,當時的劉備卻與他相差不大。
劉備固然當時是白身,但荀貞那個時候,也隻是一個百石的佐軍司馬而已。
荀貞固然得到了皇甫嵩的青睞,可劉備也比他差不到那兒去,他初到巨鹿時,當時冀州戰場的漢軍主帥盧植可是他的授業恩師。
誠然,荀貞出身名族,潁陰荀氏世所知名,劉備隻是個寒家子弟,可是話再說回來,劉備雖是“寒士”,他的血脈卻是尊貴,不管怎麼說,他也是漢家宗室。
劉備承認荀貞有軍略,能打仗,麾下猛將甚多,可劉備自問之,他也是敢打仗、敢賣命的,他手底下也是有壯勇之士的,彆的不說,關羽、張飛二人就是萬人敵。
幾方麵比較下來,論地位、論靠山、論出身、論能力和手下,劉備自覺他當時的條件並不比荀貞差多少。
可,陰差陽錯,隻因為盧植被宦官所誣、檻送京師,冀州戰場的統帥經過董卓、而又換成了皇甫嵩,這樣一來,於是荀貞將一下子借此冒出了頭來,而他劉備卻隻能“默然無聞”。
皇甫嵩接替盧植後,與冀州黃巾激戰,巨鹿、下曲陽幾次鏖戰,在關羽、張飛的輔助下,劉備都立下了不小的軍功,隻是奈何,那時盧植已不是統帥了,而他在朝中又沒有什麼後/台,結果就導致他沒有得到什麼封賞。
劉備對此,是深深為之憾然的。
看看荀貞的起家、發家,再看看自己的多年蹉跎,劉備怎會沒有什麼想法?
夜深林靜,月光灑落。
劉備手按腰劍,仰望明月,喟然歎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關羽說道:“此荀侯之詩也。”
“君侯作此詩時方過二十未久。君侯真雄圖遠誌之人,而我於今時,亦能稍知君侯當時之所思矣!”
荀貞二十出頭就感慨時光飛逝,去日苦多,劉備今年快三十了,而卻功業未建,名聲未立,比之荀貞當年,他現在更是感慨時光之易去,名業之難立。
關羽說道:“荀侯此詩作於他寒微時。君之能,羽素知之也,斷非久居人下者,君今既能稍知荀侯當日之所思,想以來日,以羽之見,君亦必能如當日之荀侯,得逢時機,躍而為上。”
劉備往騎士們宿眠的地方回望了眼,見大多騎士正在酣眠,值夜的那個騎士也沒有注意這邊,遂對關羽說道:“雲長,此次你我從君侯入京,你可看出來什麼了麼?”
“君何意也?”
“董卓挾兵自雄,飛揚犯上。袁本初血洗北宮、儘誅諸宦,置之絕地而得後生,正方欲以此而圖朝中清明、吐氣揚眉,以我之見,他斷難容忍董卓之囂噪!”
“君言甚是。”
“如此,京中早晚生亂。而今黃巾、群盜在州,董卓在京,此上、下俱亂也。大亂之時,固生民受苦,可亦是英雄烈士趁勢而起之機!我年近三十,至今無有立也,中平元年討黃巾,時緣蹉跎,使我泯然無聞,於今天下或將亂起,這次機會,我卻是一定要把握住的!”
“君想要怎麼把握?”
“大丈夫豈能雌伏,當雄飛也!雲長,我都想好了,等你我辦完君侯交給我們的這個差事後,等回到了廣陵郡府、給荀君複過命後,我就找個機會,當麵求得荀君應許,讓我獨領一軍。”
“獨領一軍?”
“正是!
劉備在魏郡時,當過地方縣的守令長,而今跟著荀貞又來到了廣陵,一來,應是沒有機會像在魏郡時那樣再出任一個什麼縣的守令長了,因為廣陵各縣的縣長現在都在,而且荀貞也不一定會如治魏郡那樣治廣陵,二來,實際上上,就算退一步說,即使他仍能被荀貞委任為地方上一個縣的守令長,他其實也是不太願意去乾了。
因為這個守令長不是朝廷的任命,也就是說,乾到最後,朝廷派個縣令長來,他就得老老實實地離開,不管功勞有沒有,到最後還是個白身,一無所是,依舊是“無能立也”。
這還不如眼看著天下可能要亂之機,在軍中得個地位,以軍功來覓取功名來得爽快。
以軍功而得功名也合乎劉備的脾性,他是輕俠出身,有任俠習氣,喜歡帶兵打仗、戰場爭雄,說實話,他根本就不喜歡整天忙活什麼案牘之事。
他學問不深,也沒這耐性。
反過來說,如是以軍功來取功名,他自以為卻是很有優勢,至少要比走文途有優勢。
首先,他個人有勇武,其次,也是最重要的,還是那句話:關羽、張飛都是萬人敵。
他心中想道:“到得那時,君侯若是能允我獨領一軍,文有簡雍為我文書,武有雲長、益德為我爪牙,謀取功名,不為難也!”
關羽、張飛現今俱在荀貞的義從部曲中擔任職務,不過在劉備看來,這不是個問題。
關羽、張飛本來就是他的人,是跟著他來投荀貞的。
劉備覺得,隻要他能獨領一軍,關羽、張飛絕對會再來跟他的。
也正如他的預料,關羽聽了他的話,喜上眉梢,因為很激動,連連撫須,說道:“大丈夫正當雄飛!好,好!君有此誌,羽雖不才,願為君之馬前驅!”
劉備握住關羽的手,誠懇地說道:“雲長,你我雖非兄弟,然我一向來都是把你和益德看做是我的同產兄弟的!我如果能獨領一軍,蹈鋒涉險,你們兄弟共赴之;建功立業,你我兄弟共為之;富貴功名,你們兄弟共享之!”
在劉備看來,隻要他能獨領一軍,那麼立功的時候就指日可待了。
近則有徐州境內的賊寇、境外的黃巾,遠的或還有京都之亂,這些都是立功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