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黑衣高冠的吏員候立在道上。
荀貞驅馬至近前,下馬步行上前與他們相見。
站在吏員們最前邊的兩人,一個年有四旬,國字臉,頷下胡須頗長;另一個年紀要小得多,看著大約有三十上下,應該和荀貞的年歲差不多,年雖不及四十來歲的那個吏員,然而身形高大,卻比那人足足高出了一頭多,不但高,而且魁梧,在這一群吏員裡,他如鶴立雞群。
在也跟著下了馬的戲誌才等人的簇擁下,荀貞麵露笑容,快步向他們走過去。
走的路上,一邊走,荀貞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了這前頭二人幾眼。
他心道:“聞廣陵功曹臧洪體貌魁梧,這年約三十之人應該便是臧洪了;他邊兒個那個自是主簿袁綏。”
臧洪、袁綏兩人皆是廣陵本郡人,袁綏出仕本郡已久,而臧洪則是在前年才出仕郡中的。
袁綏倒也罷了,荀貞對他不熟悉,臧洪之名,荀貞卻是久有聞聽了,前世時有聞聽,今世時亦有聞聽。
前世知道臧洪之名是從書中看來的,諸侯討董時,搞了一個酸棗會盟,就像後世的聯合國秘書長從來不是從五大國中出來的一樣,討董的諸侯們亦一個個推讓,都不肯登壇領誓,於是共推了臧洪做盟誓的主持人,臧洪倒沒怎麼客氣,很痛快地就升壇操槃,歃血盟誓。
今世知道臧洪之名則是因為臧洪有個挺有名的父親,即故使匈奴中郎將臧旻。
熹平元年時,會稽人許昭叛亂,自稱大將軍,擁眾數萬,地方不能製,朝廷遂以臧旻為揚州刺史。臧旻到任後,征戰三年,平定了亂事。熹平六年,臧旻又以使匈奴中郎將之職,與烏丸校尉夏育、破鮮卑中郎將田旻各領萬騎,分路出塞,討擊鮮卑,隻不過這一次沒能獲勝,反而大敗給了時為鮮卑首領的檀石槐,數萬將士死者十之七八——這一場大敗對漢室的影響頗遠,此戰過後,漢家的邊塞精銳損失慘重,直到現在還沒緩過勁來。
討擊鮮卑的這次作戰雖然大敗了,但嚴格說來,責任並不在臧旻,所以臧旻雖因此而被治罪,削為了庶民,不過後來又複再起,由議郎重新起家,轉遷二千石,曆中山、太原太守。
荀貞關心軍事,對臧旻當然不陌生,亦因此而早在很多年前就在今世聽到了臧洪的名字。
有句話叫:虎父無犬子。
臧旻有名於世,臧洪亦是個人傑。
十五歲的時候,他就被朝廷拜為了童子郎,“郎”即郎官,“童子”指未成年者,這本是漢家授予“通曉儒經的未成年者”的職位,——這是一個很榮耀的稱號,後世如“兒郎”、“少年郎”之類的說法可以說就是由此而來的。
老實說,以臧洪本人的儒學修養來講,他可能是不太夠格被拜為童子郎的,他主要是因為其父的軍功而才得到了這個榮耀的稱號,——這也是常見的一種現象,如袁紹,亦曾“少為郎”,在經學上,袁紹沒有特彆出眾的地方,顯然他也是因為家世而才得到此職的,不過實事求是地說,臧洪本人的確也是十分出色的,他在被拜為童子郎後,入太學求學,很快就脫穎而出,“知名太學”了,加上他體貌魁梧,異於常人,於是,幾年後,他又被郡中舉為孝廉。
順帝年間,根據尚書郎左雄的建議,規定應孝廉舉者必須年滿四十,如有特彆優異的,可以適當酌情。換言之,凡年未滿四十而就能被舉為孝廉的,大多是極其出色的人才——,當然,也有可能是權貴之後,比如曹操,他就是在二十歲時便被舉為了孝廉。
不過話說回來,曹操不但有傑出的乾才,並且在儒經上的造詣也很深,所以他年紀輕輕的就被舉為孝廉倒也不算是全靠祖、父輩的蔭護,亦可謂實至名歸。
臧洪亦是如此。
被舉為孝廉後,他又被拜為郎官。這個郎官與“少年郎”是不同的。“少年郎”更多的隻是一個榮譽的稱號,而以孝廉之身再被舉為郎官卻就是國家正式的後備官吏之一,也即三署郎官了,並且還是“三署郎”中最令人羨慕的一員,——“孝廉郎”從來都是三署郎中最為出色、前途最為遠大的一群,再比如曹操,他當年被舉為孝廉後,便是旋即就又被拜為了郎官。
年十五,為童子郎,年二十餘,郡舉孝廉,隨即成為“孝廉郎”。
這樣的資曆,不管是放在過去,還是放在當下,都是十分奪目耀眼的。
如果沒有變故,可以預見,臧洪的前途必然是一片光明。
事實也是如此,在他被拜為郎後,朝廷從三署郎中選人出補縣長,——“三署郎”是朝廷的後備官吏,當地方郡縣出現缺職的時候,朝廷通常都是會先從三署郎中選人出補,而在三署郎中,孝廉郎又是最優先的選擇對象,因此之故,臧洪與同郡趙昱、東海王朗、東萊劉繇等人共被選中,出任地方縣長。
縣長之品秩雖不及縣令,亦是一地之主政了。
二十多歲就能為一地之主政,按此發展下去,早則十年,晚則至多十五年,臧洪也許就能出為二千石了。
隻是,黃巾、黑山、涼州等地叛亂漸起,天下之勢很快就變得似乎不可收拾,如此戰亂之時,與其在外地為一縣長,當然不如歸家,因此,臧洪就在前年棄官歸家了。
他年紀雖輕,卻資曆豐富、厚實,童子郎、孝廉郎、故任縣長,加上他已經過世的父親是故任二千石,有名於國家,再加上藏氏也是廣陵的一個右姓冠族,時任廣陵太守的張超遂辟他為郡中功曹。
他今次來接荀貞,一來是因身為下吏之故,再一個便是奉的張超之命。
臧洪雖不識荀貞,但荀貞這兩年名頭甚大,特彆是誅鄴趙一事,更是把他的聲望推到了一個頂點,所以正如荀貞沒有見過臧洪卻頗了解他的過往一樣,對荀貞,臧洪亦是聞名已久,大概知道荀貞的情況,知道他年方而立,出身名門,相貌不俗,由是,在看到一個三十歲上下、黑衣帶劍的英武青年朝自己這邊走來時,他馬上就知道這一位就是荀貞了。
——荀貞並沒有穿戴官衣,也沒有佩戴印綬。這卻是因為現任的廣陵太守張超還沒有離境,為了表示對張超的尊重,他所以如此。
臧洪是功曹,位在主簿之上,是在場的這些吏員中地位最高的,依慣例,下吏迎接長吏到任,就如主人迎接貴客一樣,是要捧個掃帚,以示郡裡都打掃乾淨了,就等著您來上任了,這個掃帚就在臧洪的手裡。
見荀貞行來,臧洪捧著掃帚,和袁綏當頭,急引眾吏趨步前迎。
邊往前行,臧洪邊心中想道:“久聞荀君文武兼資、世之英傑,今觀其容貌、行止、左右、部曲,果如其名。”
兩邊在道上相見。
戲誌才前行一步,說道:“荀侯在此,敢問君等可是廣陵郡吏?”
臧洪、袁綏帶頭,諸吏齊齊下拜:“下吏等拜見明府。”
臧洪非但體貌魁梧,嗓門也大,雖然同時有數十人出聲,卻唯獨他的聲音最為響亮,就好像一群小鳥嘰嘰喳喳,卻壓不住雄鷹一鳴。
荀貞先把他扶起,再把袁綏扶起,又叫後邊的那些吏員也起身。
接著,他後退半步,向諸吏還了一禮,隨後笑對臧洪、袁綏道:“我與諸君雖是初見,但如猜得不差,這一位應便是臧君子源,這一位則應是袁君子遠了?”
臧洪、袁綏的字發音相似,一個是子源,一個是子遠。
洪者,大水之意,臧洪的字中有一個“源”字不難理解。
綏者,安撫之意,袁綏的字中有一個“遠”字,意思應是“連邊遠之地也能安撫”。
隻觀其名、其字,就可見他兩人都是很有誌向的。
頭次見未來的長吏,臧洪、袁綏都很守禮,也都很謙恭,恭敬地答道:“正是下吏。”
臧洪個頭高,比袁綏高一頭多,比荀貞也高半頭多,個子高而又要表現得恭謹,他就隻能把腰彎得很低。
荀貞出仕多年,尤其為長吏也有多年了,“禮賢下士”這一方麵他早就駕輕就熟,當下叫臧洪停止腰杆,然後轉對侍從左右的戲誌才等人笑道:“昔居家中時,我便聞徐州多慷慨俠士,今觀子源,真豪傑之士也!”
他轉回頭,又笑對臧洪說道:“我雖鄙人,然最敬豪俠烈士,卿之名,我久聞矣!卿既為徐州烈士,又何必因為俗禮而拘束折腰?你彎著腰不舒服,我看著也不舒服,哈哈。”
短短的兩句話,就拉近了與臧洪、袁綏的距離。
臧洪心道:“久聞荀侯開襟下士,百聞不如一見。”
雖然覺得荀貞儘管地位尊貴、卻謙虛下士,但在儀禮上,臧洪、袁綏卻沒有放鬆,依舊保持恭敬的姿態。
臧洪答道:“區區陋名,不意竟入公耳,有汙清聽,惶恐惶恐。”
荀貞也知,不可能一兩句話就能使臧洪、袁綏如戲誌才、程嘉等人一樣,事實上,他剛才那句“開襟下士”的話更多的隻是一種姿態,是在向臧洪、袁綏等人表示他並不是一個傲慢的人,所以,對臧洪、袁綏依舊恭謹的態度並不在意。
他笑道:“卿名如隻是‘區區陋名’,則這天下之間、四海之內,怕就沒幾個名士了!何其過謙。”
兩邊對談了幾句,袁綏說道:“天色不早了,不知明府是打算在此地暫歇一晚,還是?”
“適才聞卿言,張府君已於郡府候我多日,我遲至已是不安,豈敢再多耽擱時日?以我之意,越早到郡府越好,卿等以為如何?”
“悉遵明府之意。”
臧洪、袁綏想在前邊給荀貞引路,荀貞卻棄馬改車,叫他二人到車中陪他。
這棄馬改車,叫臧、袁入車中同座,一來是因之前未入廣陵地界,而從此時此地起,卻就是進入廣陵郡了,所以得注意“漢官威儀”,遵照朝廷的典章製度,不能再乘馬,必須改乘車了,再一個也是表示謙遜,依朝廷製度,郡守出行,功曹、主簿作為門下吏,是需要前導扈從的,可前任的廣陵太守張超還沒有離境,所以荀貞雖然改乘車駕,卻沒有讓臧、袁引導,同時,叫臧、袁與他同車而坐,也可算是借此之機,以示親厚,籠絡一下臧洪、袁綏。
在車中坐定,荀貞與臧洪、袁綏閒敘,等不多時,隨著前頭義從的相繼起行,車駕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