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一行車、騎遠道而來,至長沙郡府,求見孫堅。
聞人來報“襄陽蔡德珪求見”,孫堅訝然。
作為荊州的太守,蔡德珪之名,孫堅是知道的。
荊州士人,大約數襄陽為盛,而襄陽士族則數諸蔡最盛。蔡氏世為二千石,衣冠大族,為州郡右姓。蔡德珪,名瑁,其父蔡諷便是蔡氏的家長,其姑母是張溫之妻,其姐是黃承彥之妻。
此張溫即是奉詔擊韓遂與邊章的那個故太尉、故車騎將軍張溫,就是孫堅、陶謙給其參過軍事的那個張溫。張溫家是南陽的大姓,蔡氏雖是南郡人,但襄陽在南郡與南陽的交界處,故此南陽張家與南郡蔡氏是久有來往,兩家俱為荊州本地有名的士族,結為姻親乃是門當戶對。
黃承彥是襄陽本地的名士。
襄陽名族諸多,除蔡氏外,又有習、楊、馬、廖、蒯、向等等諸族,原本曆史中,後來分彆在魏蜀吳三國任官的習溫、楊儀、馬良兄弟、廖化、蒯越兄弟、向朗等等便就是出自這幾個家族,但眼下來說,襄陽的士人裡邊最出名的卻是龐德公與黃承彥二人。
龐德公、黃承彥不但出名於現下,亦聞名於後世。
便是荀貞這樣對漢末、三國細節不甚了了的人也知道,龐德公的從子就是鳳雛龐統,黃承彥的女婿便是臥龍諸葛亮,——荀貞不知道的是,按親戚關係,諸葛亮卻竟是蔡瑁的外甥女婿。
卻說孫堅,聞得蔡瑁求見,頗是驚訝。
南郡固與長沙接壤,——南郡的東北邊是南陽,東南邊是長沙,可孫堅作為一個出身寒微的外來太守,與荊州本地的士人卻是少有來往的,莫說南郡了,便是長沙本地的士人他交往得不多,——儘管他曾經的長吏張溫是蔡家的女婿,可他與蔡瑁之前卻是從來沒有見過麵的,往日無親、近日無緣,大冷天的,蔡瑁跑一千多裡地,來長沙求見他做什麼?
雖是狐疑,蔡瑁來了,也得見,不但要見,還得大張旗鼓地見。
蔡氏乃州郡冠族,蔡瑁千裡迢迢地前來求見,且不管他的來意,至少麵子上要給足他。
這邊孫堅迎蔡瑁入府,那邊動靜傳到了後宅。
荀貞在教孫策讀書之餘,把象戲也教給了他,象戲暗含兵爭之道,孫策一學會就愛不釋手,於是隔三差五的,孫策就求著與荀貞下上幾局。
荀貞正與孫策在屋中下棋,孫權一路小跑地奔了進來。
孫策在軍事上有天分不假,到底年輕小,在下棋上不是荀貞的對手,眼看就要落敗,他正以手支頤,瞧著棋局,苦思冥想。
荀貞坐在他對麵,一邊笑吟吟地看他犯愁,一邊悠閒地小口飲茶,——孫堅知道荀貞喜好喝茶,特地給他搞了些,——忽聽到腳步急響,抬頭去看,卻見是孫權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
“仲謀,我常教你,說話要鈍、走路要緩,你急匆匆的這是要乾什麼?”
反正已給孫策起了字,不少孫權一個,荀貞前些日又把“仲謀”二字起給了孫權。權者,權衡,謀者,謀略,以“謀”對“權”,亦是良字,孫堅自無不同意之理,開心地“笑納”了。
“阿父!府外來了客人!”
荀貞在長沙待了一個多月,與孫堅的感情越來越好,情愈兄弟,故此吳氏私下交代孫權、孫翊,可用“阿父”稱呼荀貞。阿父除了有父親的意思,也有伯父、叔父的意思。
“有客人就有客人嘛,汝父為太守,哪天沒幾個客人登門?”
因為認出了荀貞,不但那幾個士人對孫堅的態度頓時轉變,而且因這幾個士人的家族俱是臨湘大族,在他們的影響下,臨湘、乃至長沙彆縣的士人現對孫堅也是不複輕視之態,少了輕視的偏見,再去看孫堅,孫堅重義豪雄、傾家待友的優點就出來了,士人中不乏雄豪尚武之輩,這下與孫堅登時脾性相投,這些人由此就時來謁見孫堅,或飲酒達旦,或暢談軍陣,孫堅的郡府大門這些天卻幾乎是一天都沒有閒過,孫堅為此是又痛快、又煩惱,痛快的是他在士人心目中的地位提高,煩惱的卻是不能再常去兵營,與義從、軍伍日夜廝磨相伴。
“今兒來的這個客人不是長沙人,是南郡人,是南郡蔡家的人!”
荀貞楞了下,立時想起曹操的那封信,問道:“蔡家何人?”
孫權撓了撓頭,說道:“聽跟著我阿翁去迎接的郡吏們紛紛傳說,說這人叫蔡德珪。”
荀貞當即了然,此蔡德珪必是曹操信中的那個蔡德珪了,心道:“定是得了孟德之信,此人特來見我。”
果不其然,等得小半時辰,聽見外邊有人進了後宅,說話聲由遠及近,卻是徑往此處而來。
荀貞笑對孫策、孫權說道:“我有客至,你倆出去玩兒吧!”
方才的一局棋已然落敗,這一局剛下到一半,但已又現敗像,孫策尚沒想好該怎麼才能“起死回生”,荀貞笑道:“你可把棋局帶走,等你想好,再來找我不遲。”
孫策應道:“是!”站起來向荀貞行了個禮,小心翼翼地端住棋盤,轉身往外去。
荀貞端著茶椀喝茶,剛抿了口茶水入嘴,忽想起一事,忙不顧燙,將茶水咽下,衝著孫策的背影叫道:“伯符!不許去找公達問計!……也不許去找君昌!……玄德你可以去找。”
荀攸、程嘉皆智謀之士,下個象戲實乃小菜一碟,荀貞自教會他倆後,十局裡邊要輸九局,剩下的一局還是荀攸、程嘉看他實在是輸得慘不忍睹,故意放水而才贏的,所以他自知水平不如他兩人,是從來不許程嘉、荀攸在他與孫策下棋時在旁觀戰的。
至於劉備,劉備雖也聰明,可說來卻也怪了,他在象戲上似無天賦,從來不是荀貞的對手。
孫策回頭應諾,孫權忍不住嘻嘻而笑。
荀貞故作發怒,作色道:“好個豎子!笑乃翁乎?”
荀貞在麵對孫策、孫權、孫翊兄弟時向來和藹耐心,便是他們頑皮生事,也從不責罵他們,最多調笑兩句,所以孫權卻不怕他,吐了吐舌頭,跟著孫策跑了出去。
荀貞剛瞧著他倆出去,就聽見孫堅在院中大聲斥道:“亂跑什麼!出來的時候可向荀君行禮了麼?”
孫權大約是不敢吭聲,沒聽見他的聲音,荀貞聽見孫策答道:“行禮了。”
“看見貴客還不下拜?……你捧著象戲作甚?”
“師君吩咐我,讓我下去再好好想想,等想好了,師君再與我接著下。”
一個陌生的口音接住孫策的話,笑道:“此是孫侯之子麼?果然虎父無犬子!既是荀君吩咐,便不必多禮,你就捧著這……,這象戲吧,……象戲是什麼?”
孫策答道:“是我師君仿軍陣之術而作的遊戲。”
“噢!……孫侯,荀君就在此屋中麼?”
孫堅答道:“正是。”
“孫侯且請稍等,容我整理衣冠。”
聽到這裡,荀貞不是拿大的人,遂放下茶椀,起得身來,緩步行至門口。
立在門口,他抬眼看去,正瞧見孫策、孫權離開走遠,而院中近處站了兩個人,一個孫堅,另一個方麵闊口,頷下黑須,繡衣寶劍,配飾奢華。
這人正在整理衣冠。
荀貞笑問孫堅,說道:“文台,不知貴客何人?”
荀貞出來的時候,來客就看到了他,此時聽得他發問,即知他便是荀貞了,當下忙止住整頓冠帶的手,揖禮道:“在下襄陽蔡瑁,敢問尊前,可是潁陰荀君麼?”
荀貞一直不知蔡德珪是誰,此時聽了他的自稱,心道:“蔡瑁?原來是蔡瑁!隻不知是不是那個蔡瑁?”連忙穿上鞋,下到屋外,還禮答道,“賤名不足以辱清聽,在下潁陰荀貞。”
孫堅滿麵笑容地在邊兒上介紹:“貞之,這位是襄陽蔡德珪,知卿在此,特來造訪。”
蔡瑁、荀貞兩人禮畢。
蔡瑁上下打量荀貞,讚道:“久聞荀君令名,聞孟德雲君英武不凡、風度美妙,今見之,果望之如玉樹堂前!使我自慚形穢也。”
蔡瑁長約七尺,稱不上高大,但言談舉止頗具豪氣,一看就和曹操、孫權一樣,也是個任俠之人。
荀貞笑道:“前些日接孟德書信,方在孟德信中聞孟德讚譽君名,不意今日便與君相見,幸甚、幸甚!”
蔡瑁哈哈大笑,轉對孫堅說道:“孫侯,如何?我沒有騙你吧?”又對荀貞說道,“我於孟德信中知君在長沙,接信當日,便即命車南馳,渴望見君之心就如大旱之望雲霓,隻恨路途迢遠、車行太緩,星夜兼行,總算到了長沙,卻不料見到孫侯,孫侯卻怎麼也不肯承認君在府中!直到我拿出孟德之信,示以孫侯,孫侯這才不得不承認君在後宅。”他雖是在說孫堅“不老實”,但話裡並無半點責怪之意,反而是充滿讚歎,說完,他轉對孫堅行了一禮。
孫堅忙回禮,說道:“君不以我欺瞞為怪,我已幸甚,何敢再當君禮?”
蔡瑁正色說道:“我這一禮是為了孫侯的義氣而行。”
“此話怎講?”
“適才我在前堂,問孫侯荀君是否在府中時,我觀孫侯頻目視堂外甲士,似有殺我之意,可對否?”
孫堅嘿然一笑,不承認,也沒否認。
說實話,剛才蔡瑁一見孫堅的麵,劈頭就問荀貞是不是在這裡,著實嚇了他一跳。他最開始以為是那幾個士人走漏了風聲,蔡瑁是南郡人,如果連南郡人都已經知道了荀貞在長沙,那麼長沙顯是不可留之地了,所以他頻目注堂外甲士,蔡瑁當時要是有一句話說得不對,他還真有可能馬上抽劍,殺掉蔡瑁,再命人殺掉蔡瑁帶來的隨從門客,然後與荀貞一起亡命江湖。
蔡瑁由衷讚道:“孫侯真義士也!是以我行此一禮。”
荀貞聞之,不由色動,孫堅如殺了蔡瑁,可以想見,蔡氏乃荊州冠族,張溫是蔡瑁的姑父,那麼孫堅在長沙必定是待不下去了,隻能和他一起逃亡江湖,他知道孫堅重義,隻是卻沒有想到孫堅會為他做到這種程度!他亦衝孫堅行禮,歎道:“文台!我卻是拖累你了!”
孫堅不樂意起來,責怪荀貞,說道:“貞之,你我相交、情逾骨肉,又何必說這樣的話!如換了是我亡命卿處,難道卿會嫌我是拖累麼?”
荀貞當然不會。在某些時候、有些事情上荀貞雖然有點厚黑、有點不擇手段,可那是不得已而為之,不那樣乾,在政治上、在軍事上就取得不了成就,大凡成大事者,有哪個是乾乾淨淨赤誠如嬰兒的?但在對待真正的朋友上,荀貞卻也是肝膽相照、重義重諾的。
要不然,如孫堅者,如曹操者,如傅燮者,又如戲誌才者、又如邯鄲榮者、又如程嘉者,等等眾人,無不是州郡英傑、一時之選,又怎會或與荀貞誠意訂交,或甘願為其門下鷹犬?
捫心自問,要換成是孫堅亡命來投荀貞,如被人、比如蔡瑁獲悉,為了孫堅的安全,荀貞也肯定會如孫堅方才那樣,乾脆將蔡瑁殺了,寧願與孫堅共亡命江湖,也不肯出賣朋友。
做人總得有點底線,以後說不好,荀貞現下卻還是有這個底線的。
荀貞握住孫堅的手,兩人相對一笑,情誼儘在其中了。
荀貞好奇蔡瑁怎會與曹操是故交。
曹操是北州人,蔡瑁是南州人,兩人天南海北、南轅北轍,卻怎麼會是舊交?
登入堂上,說了會兒話後,荀貞便把這個問題問了出來。
蔡瑁笑道:“君與孟德至交,豈不知故費亭侯素有賢名,好進達賢能?吾姑婿故太尉張公昔年便是因費亭侯之舉薦而方為朝廷所重。我早年客居京都,與孟德朝夕共處。”
曹操的祖父曹騰雖是宦官,但在士人裡邊的名聲很好,喜好舉賢薦能,對士人從無毀傷之言,他前後舉薦的陳留人虞放和邊韶、南陽人延固和張溫、弘農人張奐、潁川人堂溪典等後來皆致位公卿,——曹操做為宦官之後,卻能與袁紹這樣的大貴族、大士族子弟結為好友,與他祖父在士人中名望甚佳有著直接的關係,這也是曹騰留給曹操的餘蔭了。
曹騰既是張溫的“舉主”,張溫和曹家的關係自然緊密,蔡瑁小時候跟著姑姑在洛陽住過許多年,便是在當時與曹操相識、結為朋友的。
談及曹操,蔡瑁想起了一件少年時的趣事,笑道:“孟德好書法,昔我與他共在洛陽時,他有次約我去謁見梁孟黃,結果我兩人興衝衝地去了,卻被梁孟黃拒之門外,……哈哈,當時年少,輕脫失禮,卻是丟了個大臉啊!”
梁孟黃,即蓋勳當年的長吏、故涼州刺史梁鵠,此人雖然做官不夠硬氣,但書法絕佳,以善八分書知名,光和元年,曾因擅書而入鴻都門學。曹操、蔡瑁昔年求見他時還都隻是個毛頭小子,事先也沒有約,就那麼貿貿然地登門求見,他當然懶得理會,沒有接見。
說起這件少年時的丟人事,蔡瑁卻無什麼慚愧記恨之色,而是意態豪爽,顯是將之當作笑話說了。
而提起梁鵠,話題難免就說向了涼州的亂局並及已然波及到了北地各州的賊亂,又不覺由此說到了“州牧之設”,接著蔡瑁主動提起,話題又轉到了新任的徐州刺史陶謙身上。
荀貞、孫堅其實是特彆注意、不想談說陶謙的。
因為陶謙得罪過張溫。
張溫當年討邊章、韓遂,奏請陶謙參軍事,待陶謙甚厚,可陶謙卻因為看不慣張溫的行事作風,所以甚是鄙薄張溫,後來大軍還朝,在迎接張溫的百官宴會上,張溫叫陶謙行酒,陶謙喝多了,當眾侮辱張溫。張溫大怒,遂將陶謙徙去邊關。不過因人之勸,張溫很快就又派人去把陶謙給追了回來。有人勸陶謙,好好給張溫道個歉,陶謙當麵答應得好好的,不料見到張溫後卻依舊倨傲無禮,仰著臉,鼻子快翹天上去了,張溫沒有再怪罪他,而是給自己找了個台階,笑道:“恭祖癡病尚未除耶?”給他擺酒洗塵,待之如初。
陶謙從小到大,一路順風順水,負才倨傲,這麼侮辱張溫,張溫卻待之如初,氣度可算不小。
張溫的氣度不小,蔡瑁看來氣度也不小。
他主動談及陶謙,說道:“我聞陶恭祖至徐州,用笮融督糧,以臧霸、孫觀為爪牙,飛糧挽秣,聚兵厲士,一戰而擊破黃巾,倒也無愧他往日的聲名。”
陶謙擊破徐州黃巾一事,荀貞倒還不知,笮融、孫觀是誰,荀貞也不知,不過藏霸之名,荀貞卻是知道,早年在潁陰當亭長時,他還在亭壁上見過朝廷通緝臧霸的捕書。
他心道:“臧霸被陶謙用了?”問道,“徐州黃巾被陶使君擊破了?”
“是啊,我在來長沙的路上聽到的消息,聽說徐州黃巾大敗,殘部遁入了青、兗。”
青州黃巾本就勢大,如今徐州黃巾的殘部又逃入了青州,而青州刺史卻無陶謙的才乾,青州將來的局勢可想而知了。
說了會兒話,不覺天色已晚,孫堅在後宅擺設酒宴,招待蔡瑁。
席上酒酣,孫堅看見吳景,又說起了給荀貞物色小妻之事,連道吳景辦事不力。
蔡瑁聞之,笑道:“此何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