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貞這話並非溢美之詞。
荀貞此次馳行數千裡,曆經冀、司隸、豫、荊四州,除了在魏郡境內時未嘗遇到賊寇外,一路行來甚是不易,儘管他帶的隨從不少,卻依舊遇到了好幾次“盜賊”圍攻。
圍攻他們的這些“盜賊”,有的是真正的賊寇,有的是黃巾餘部,有的則是流民。
麵對荀貞全副武裝、久經沙場的甲騎義從,這些“盜賊”的進襲自然是不可能成功的,但卻也由此可以看出當今天下之亂,而入到長沙界內後雖亦時常碰見流民,可就治安來說,卻比之前經過的司隸、豫州強得太多了,數百裡行下來,竟是沒有碰上一股盜賊。
這倒不是說長沙郡內就沒有盜賊了,至少比之司隸、豫州,長沙境內的盜賊不多,這顯然是孫堅的赫赫威名所致之功了。
孫堅少為縣吏,年十七以勇武聞名地方,被郡召署為“假尉”,年十八又以郡司馬的身份募召了千餘精勇,與州兵、郡兵合,討破了擁眾萬數的會稽妖賊許昌,後又從揚州會稽人朱俊討黃巾,又從荊州南陽人時為太尉的張溫討邊章、韓遂,在荊、揚本就很有名氣,長沙人知他猛鷙敢戰之名,到郡上任後,他又旬月間克破區星,旋又冒著被朝廷治罪的危險,率兵越境尋討,破滅了在零陵、桂陽二郡起兵響應區星的周朝、郭石,憑其一己之力,使得三郡肅然,可稱剛勇果敢,朝廷錄其前後功,拜他為烏程侯,這就使他的威名更大了。
這麼大的威名放在這裡,那麼多驍勇剽悍的義從擺在這裡,長沙郡內的治安怎能不好?
孫堅連連搖頭,說道:“貞之,你這就不是在說老實話了!你有什麼可慚的?我的微末戰功又哪裡比得上你逼死張角、擊退黑山、平定趙魏、威震冀州?”
逼死張角的是辛璦,但辛璦是荀貞帳下的騎將,所以也是荀貞的戰功。
“今我為亡命之身,往昔之事何足道也?”
孫堅正色說道:“君今雖亡命,然起原卻是忠義,海內十三州,而今誰不知君名?誰又不對君之忠義褒譽傳頌?隻我所知,長沙郡內傳頌君名的便比比皆是。貞之,我佩服你!”
孫堅不是士人,以武功起家,在士人把持輿論的當今,要想仕途順暢,他隻能在“忠、義”二字上下功夫,他早年任俠,素有俠氣,“義”字不必說了,“忠”之一字現正是他積極所求的,他去年越境討零陵、桂陽賊時,郡主簿進諫,勸他不要這麼做,因為二千石無詔令是不得私出郡界的,連私出郡界都不行,況乎領兵出界?可他沒有納諫,當時回答說道:“我沒有文德,以征伐為功,這次越境征討是為了馳援鄰郡,如以此獲罪,無愧海內!”從這幾句話就能看出,他越境出討不但是因他猛鷙敢為的本性,也是因他為求“忠勇”的美名。
故此,對荀貞不顧安危,捕滅鄴趙的“忠義之舉”,他發自肺腑佩服。
孫堅和荀貞多年未見,這一見麵自是彆有一番親熱。
孫堅把荀貞等人安排在了後宅住下,這與荀貞當日安置從趙郡去到魏郡投奔他的邯鄲榮一樣,是把荀貞當成自己人了,他又把妻妾子女召出,命之拜迎荀貞。
孫堅的大妻姓吳,便是原本曆史中三國時著名的吳夫人,孫策、孫權兄弟的母親。
孫策、孫權兄弟現年尚小,孫策今年十四歲,孫權七歲,孫堅還有一個幼子,是孫策、孫權的弟弟,亦是吳夫人所產,年歲更小,剛五歲。
荀貞不知孫堅共有幾個兒子,對他彆的兒子也不了解,隻知孫策、孫權,聞得年紀較大的二子便是孫策與孫權,不免多看了幾眼。
孫權年紀太小,沒什麼看頭,荀貞隻覺他頗為沉穩,與尋常孩童有異,但也僅此而已。
孫策雖隻十三四歲,尚是個總角少年,卻已很引人注目。
他相貌俊美,舉止落落大方,與荀貞儘管是初見,毫無怯生之狀,說話時聲音明朗,未語常帶三分開朗的笑容,用後世的話說,分明是個陽光健康的少年。
便是不知孫策後來的成就,隻看眼前這個少年,就能知道此子將來必非池中物。
荀貞和他隻說了幾句話就喜歡上了他。
荀貞記得曹操後來曾說過一句話:“生子當如孫仲謀”,這句話既是居高臨下以長輩自居的“老氣橫秋”之言,也是對孫權才能的一種肯定。
孫權固是一代雄主,可現在隻是一個孩童,根本比不上孫策的光彩奪目。
荀貞叫孫策近前,讓他坐在身邊,問他道:“子可有字麼?”
孫策才十三四歲,哪有什麼字?答道:“尚無。”
荀貞轉對孫堅笑道:“如此,我給他取一字,如何?”
通常來說,男子成年後才會取字,但也有例外。
孫堅笑道:“卿名族俊彥、飽讀之士、海內英雄,如能給犬子賜字,求之不得。”
男子的名主要是由家中的長輩來取,字可以靈活一些,可以由尊長取,也可以自己取,比如傅燮,他的字“南容”就是他自己改的。
荀貞現雖是亡命之身,可卻是荀氏子弟、故二千石、曾經的潁陰侯,最重要的,他現而今名聲大振,已躋身入第一流的士人之列,由他來給孫策取一個字,確如孫堅所雲:求之不得。
荀貞摸了摸孫策的腦袋,笑問孫策:“你說好麼?”
孫策爽直地答道:“我常聽阿翁講說昔年與公討擊黃巾的故事,早就渴求謁公了,公如能給我取字,就像我阿翁說的,求之不得!”
荀貞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腦袋,對孫堅說道:“此子為卿長子,可字伯符。”
孫堅低聲念了兩遍:“伯符、伯符。”大喜道,“好,好!真好字也。”
孫策的這個策字有策命的意思,應試朝廷者對答的文字也叫策,而符則有符信的意思,如朝廷調兵所用的信物叫虎符,又如上級官寺給下級官寺的行文叫符書,以“符”對“策”,寓意了荀貞對孫策將來立功國家、出將入相的期望。
荀貞見孫堅滿意,又笑問孫策:“你覺得‘伯符’二字如何,願用來做你的字麼?”
孫策應聲說道:“策將來必不負公今日勉勵!”
他卻是懂了荀貞給他取字為伯符的意思。
荀貞不由再次哈哈大笑,越看孫策越是喜歡,不覺道:“生子當如孫伯符!”
荀貞不知道,在原本的曆史上,不止有曹操肯定過孫權之能,在曹操之前還有一人肯定過孫策之能,說過與“生子當如孫仲謀”類似的話,此人便是袁術。
孫堅死後,孫策募眾從袁術,時年孫策年方弱冠,袁術奇其才能,常自感歎:“使術有子如孫郎,死複何恨!”與曹操的居高臨下的不同,袁術這句話卻是純因喜愛孫策、羨慕孫堅了。
漢末亂世,能成就一方偉業的雄傑皆有其能與運,曹操天縱其才,劉備寒微時即得關羽、張飛,而孫堅雖早亡,卻有兩個佳子。
荀貞成婚至今,一直無子,倒非他不能生育,而是他知世道將亂,又謀誅鄴趙,所以不願在此時生子,想等到有了立足之地、稍微穩定點後再要孩子,可他畢竟年紀也不小了,比孫堅沒小多少,今見孫堅已有數子,而孫策又是如此招人喜愛,卻是不覺有了和袁術相似的感受,很是羨慕孫堅,起了生個佳子之念。
不過雖是忽然有了此念,此時卻也是由不得他了,跟他南來長沙的隻有吳妦和兩個婢女,吳妦刺殺過他,是黃巾的出身,現如今實際上也就是個玩物,連小妻都不是,荀貞壓根就沒有想過和她生孩子,所以也隻能等來日回到潁陰,再與陳芷生子了。
當晚,孫堅設宴款待荀貞諸人。
孫策雖還隻是個少年,但因孫堅見荀貞喜愛他,所以把他也叫了來,陪坐荀貞席側。
席上菜肴俱是荊、揚特產,荀貞等人以前多未曾食。
酒則是長沙郡大名鼎鼎的酃醁。
此酒乃是用長沙郡酃湖的水烹糯米釀造而成,味極甘美,常年獻入宮中,是酒中的珍品,味雖醇美,後勁頗大,宴上在座的荀貞、程嘉諸遠客又多是豪士,在孫堅頻頻勸酒和孫策頻頻奉酒之下,一番痛飲,無不酣醉。
酒酣之時,眾人趁興起座旋舞,荀貞不以孫策為少年,而以成年人待他,邀他起舞。
滿堂高座,俱皆尊長,孫策卻半點也不羞澀,應而起舞。
諸人看去,紅燭影動裡,佳饌筵席中,一個俊朗玉人翩翩起舞,年紀雖少而舞姿英健,進退趨止,颯颯生風,俱是讚歎、喝彩。
荀攸顧對鄰席的程嘉說道:“此子有烏程侯之風。”
吳氏沒嫁給孫堅前便有才貌雙全之名,中平元年以來,孫堅常年從軍征戰在外,吳氏獨自在家帶養諸子,孫策兄弟可以說主要是由吳氏撫養長大的,吳氏的教育顯然很成功,孫策兄弟皆有不凡之處,但畢竟父子血脈相通,孫堅這些年雖與諸子見麵時少、不見時多,可孫策兄弟在言行上卻都類肖其父,尤其孫策,今年雖才十四,已有了英武之姿,真可謂將門虎子。
旁邊一席上的吳景聽到了荀攸此話,撫須笑道:“荀君有所不知,策兒雖然年少,但昔在家時已交結知名,聲譽發聞了,舒縣有一少年名周瑜者,公族子弟也,與策兒同歲,聞知策兒之名,專程從舒縣驅車至策兒家,與策兒定交。”
孫堅早年從朱俊討黃巾時,把妻、子都留在了家中,孫策作為家中長子,年紀雖小,卻從前幾年起已開始頂立門戶,與當地的名士交結,獲取了不少聲譽。
吳景的這番話,荀攸、程嘉聽去了,至多也就是增加一點對孫策的高看,可惜荀貞不在邊兒上,沒有聽到,如若不然,他現在雖是亡命之身,卻也肯定會叫孫策把周瑜約來,當麵見上一見的。“曲有誤,周郎顧”,漢末的英傑裡,周瑜是荀貞穿越前最神往喜歡的一個。
隻是,荀貞雖知周瑜與孫策是年少相識的,卻不知他二人到底是何時認識的,因此沒了吳景的這番話,他卻是也想不到叫孫策把周瑜邀來的。
孫策舞姿英爽,荀貞拊掌大笑,帶著醉意,舉杯對孫堅說道:“文台,我此生無所願,唯願將來能有子如伯符。”
這是他今天在見到孫策後第二次說這樣的話了。
孫堅亦有了醉意,他離席起身,來到荀貞席前,不拘禮節地盤腿坐下,一手端著酒樽,一手攬住荀貞的肩膀,笑道:“卿願有子如伯符,這有何難?待到明日,……不!今夜,我就命人選郡中良家女,送與你做小妻!反正你現是亡命之身,也無事可做,便在長沙生子便是!”
孫堅到底不是士族出身,今雖已為二千石、烏程侯,仍是難去輕脫,他盤腿坐下、攬住荀貞肩膀的舉動和“在長沙生子”雲雲的話,換成守禮的士人是絕不會說的,且會把之當作侮辱。
荀貞在麵對儒生、士人時很是守禮,但他久與許仲、典韋等人打交道,性格裡也有俠氣的一麵,並不以孫堅此話為怪,反而哈哈大笑,扭頭向席中張望,看見了在與程普等人拚酒的劉備,大聲把他叫了過來,待他坐下,學著孫堅的樣,也一把攬住了他的肩膀,對孫堅說道:“文台,此吾弟也,至今尚無娶妻。你先彆忙著給我找小妻,如有良家好女,先說給吾弟!”
孫堅一口答應,舉起酒樽,說道:“卿弟便是吾弟,來,飲此聖人!”
酒客稱酒清者為聖人,濁者為賢人,孫堅用來奉客的是長沙名酒,自是“聖人”。
劉備茫然,不知荀貞、孫堅在說些什麼,但孫堅、荀貞已將酒樽舉起,他也隻能舉樽飲下。
說起來,孫堅、劉備、曹操都有輕脫的習氣,所以荀貞上次與孫堅、曹操共飲和這次與孫堅、劉備共飲皆率性自然,恣肆歡笑。
是夜,宴飲直到天亮,方才散了。
孫堅本是想與荀貞同榻而眠的,卻因兩人俱皆大醉而未能如願。
諸人分去住處就寢。
孫堅由孫策和婢女扶著去到臥室睡下,一覺到下午方才醒來。
剛一醒來,他不顧宿醉病酒、頭疼欲裂,就命人去叫吳景。
他卻是還記得昨晚答應荀貞的事情,叫吳景來便是為給荀貞找小妻、給劉備覓良配。
吳景昨晚也喝了不少,還沒睡起。
孫堅等了好一會兒,吳景才姍姍而來,他三言兩語地把事情交代給吳景,說道:“我已對貞之許諾,此事你要馬上去辦,貞之乃當世英雄,給他覓的雖是小妻,卻亦不可隻圖美貌,一定要找一個不止貌美,並且家聲也要好的。”
吳景應是。
他應下了此事,卻不即走。
孫堅坐在床上,揉著太陽穴,見他待著不走,奇怪問道:“你有何事?”
吳景遲疑著,吞吞吐吐地說道:“君侯……。”
孫堅蹙起眉頭,不滿地說道:“我與貞之乃是故交,久彆重逢,何其喜也?昨晚宴席上,我見你就心不在焉的,此時又吞吞吐吐、麵帶憂容,究是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