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左須帶兵出穀。
穀外遠處埋伏了兩個騎士,見他們借助夜色,出穀向東南邊的邯鄲方向迤邐行去,當即抄小道,亦往東南邊打馬疾去。
這兩個騎士人帶兩馬,馬歇人不歇,疾馳了一個多時辰後先渡過了一條河水,繼而到了一處山下。此山名叫紫山,古老相傳,昔嘗有紫氣,與此山接,故此得名。因為山上有戰國趙時馬服君趙奢的墳塚,亦謂之馬服山。
此山在邯鄲縣西北三十裡處,占地甚廣,方圓四五十裡,是距離邯鄲最近的一處大山,其主峰高百餘丈,亦是邯鄲近處最高的一座山峰。其山也,山勢聳拔,嶺麓回複。立在主峰上南北觀之,北邊群岫堆螺,南邊丘崗起伏綿延數十裡。山北四五裡外有條數丈寬的河曲折流過。
既占山水之形勝,又臨南北之官道。左須部從西北邊黑山的山穀裡出來,人馬眾多,為便於行軍,不能走小路,隻能走大路,欲去邯鄲,必經此山下。
這兩個騎士馳馬至山下,沒有往主峰去,而是徑直奔到主峰南邊的丘崗地區。丘崗者,山丘土崗。較之北邊的群山諸峰,這邊的地勢較為平緩,外有山丘土崗遮掩,實為藏兵之佳地。此兩騎士奔入丘崗中,行不多遠,繞過一處數丈高的山丘,轉個彎,眼前豁然開朗,是一大片沙石空地。夜色下,空地上黑壓壓坐著千餘甲衣矛劍的兵卒。
從兵卒隊伍中,出來七八人。這七八人多披重甲,帶紅披風,當先一人身量不高,短矮瘦小,臉上蒙著個黑巾,卻正是許仲,在他身後是個儒生打扮的人,乃是荀攸,再其後分彆是典韋、江禽、劉鄧、陳到、史巨先、李驤等人。
許仲、荀攸等從兵卒中穿行出,迎上這兩個騎士。這兩個騎士風塵仆仆,馳行了數十裡地,旁邊有人遞來水椀,他兩人卻不接,急至許仲麵前,低聲說道:“左須帶部出山穀了!”
“何時出的山穀?”
“不到兩個時辰前。”
“有多少人?”
“隔得遠,看不清楚,隻見行伍似拉得挺長。”
許仲是個話不多的人,兩句話問清敵情,便不再問,令左右:“取地圖來。”
史巨先隨身帶著地圖,當下拿出,鋪在地上。
今晚的月色不錯,光華如水,灑落地上,許仲也不打火把,先請荀攸蹲下,接著自己也蹲到圖邊,就著月色,湊近細看。江禽、劉鄧、陳到、史巨先、李驤等也蹲將下來,圍成了一團。
地圖上繪製的是趙國山川地勢。江禽找到馬服山,又找到左須等藏身的那個黑山山穀,順著山穀往東南劃,停在了馬服山和山穀之間偏西北的一處位置上,說道:“此地距左須藏身處約有六十裡,左須部主要是步卒,晚上又行軍慢,不到兩個時辰他們最多走到了這裡。”
荀攸頷首說道:“等他們來到馬服山外,最早也是明天中午了。我等有足夠的時間布置設伏!”
劉鄧滿臉喜色,說道:“果如荀君所料,這左須真的率部出穀了!”
江禽笑道:“據那兩個賊人的刺客說,左須部總共不到一千六百人,我部以逸待勞,又是設伏突襲,消滅他們不難啊!”
許仲目注地圖,不說話。他臉上蒙著黑巾,隻露出一雙眼在外,彆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在場諸人裡邊,江禽和許仲的交情最為莫逆,當年在西鄉時他倆就義同兄弟。江禽笑問道:“阿仲,你在想什麼呢?怎麼不說話?”
“我在想荀君的交代。”
……
卻原來,左須部下斥候所聽說之“荀貞遇刺身亡”的消息是假的,那是荀貞的誘敵出山之計。重陽節那天傍晚,荀貞在遇刺的最初就想到了這條計策,他後來在街上當眾審問刺客、“暴怒”踹倒刺客都是故意的,是在給那個刺客搶劍刺自己的機會,乃至最後他捂住“傷口”茫然去看遠處的人群也是有意為之的,就是為了讓自己被刺殺這個消息能儘快地散布出去。
實際上,他受的傷根本不重。
這一切既然都是他有意為之,那麼當那個刺客搶劍刺來的時候他自然就十分注意,隻被劍劃傷了左腰,皮外傷,一點兒都不重。也正因為傷勢不重,所以他當時馬上用手捂住了傷口,一則是怕被遠處的縣人看出破綻,二來是為了從傷口裡往外擠血。傷勢輕,流血少,就顯不出血滿衣襟的嚴重程度。他一頭栽倒地上,等許仲、典韋等湧過來後快速而輕聲地吩咐了一句:“說我重傷,圍著我,把我抬到街邊那個翻到的輜車裡,送我回中尉府。”
許仲等遵命從事,將輜車弄正,把他抬入其中,用馬拉到中尉府裡。
到了中尉府,入到屋中,就不用再裝了。荀貞解開衣襟,一邊由許仲給他包紮傷口,一邊大笑對跟著進屋的荀攸、戲誌才等說道:“正愁如何擊賊,賊主動送上門來!”
荀攸、戲誌才皆才智之士,早在知道荀貞是裝重傷的時候就猜出了荀貞的目的,戲誌才乃笑道:“中尉是欲重傷還是欲詐死?”
荀貞說道:“重傷不足以誘賊。”
“如此,是要詐死了?”
“正是!公達,你立刻出府,多派人去請醫,最好把縣裡有名的醫者全都請來。請來後,把他們關在屋裡,不許出去,等過兩個時辰再遣散他們歸家。在遣散他們前,告訴他們,讓他們對縣人說我傷重不治。……,你要記著警告他們:這是軍令,如有違者,按通反賊論處。”
荀攸應諾。
戲誌才補充了一句,說道:“要防備醫者裡有黃巾的餘黨,公達,放他們走時最好派幾個人‘送’他們。”
荀貞點頭說道:“對,選些精乾的親兵‘送’他們,要一直把他們送到家裡,送到後這些親兵不必急著回來,在他們家裡待兩天再說。”
荀攸笑著應了聲“好”,問道:“要不要去通知國相?”
“當然要通知。不但要通知國相,還要通知縣外營中,叫他們立刻遣兵入城,搜查縣內縣外,並叫劉鄧、江禽來府中見我。……玉郎,這個任務交給你了。”
荀攸、辛璦領命出門。
荀貞又對陳到說道:“叔至,今天在街上行刺的這些人必是逃入趙國的黃巾餘部,我給你兩個時辰,不管你用什麼手段,必須要拷問出他們是誰人的部下?共有多少人?藏身在何處?
陳到應命,亦出門去。
等陳到出去,荀貞令許仲、典韋、原中卿、左伯侯守在門外,沒有他的命令,不許任何人進來,叫戲誌才、宣康、李博入座,四人於室內秘密商議。
商議前,宣康拍著胸脯,長出了口氣,說道:“荀君,你嚇死我了!”荀貞哈哈一笑。
四人所商議之內容自是:可以從此次遇刺中收獲到什麼。
正如荀貞所說,行刺他的那些刺客必是黃巾餘部派來的,由此,首先可以收獲到的就是:一場勝利。黃巾餘部派人來行刺他,刺死他後很可能會來攻城,如果他們來攻城,那麼就可半道擊之。當然,也有可能他們不會來攻城,那也沒關係,他們不來攻,荀貞攻過去。荀貞是黃巾大敵,他被刺身亡,黃巾兵聽到這個消息後就算再冷靜的人也會很高興的,一高興就會鬆懈,一鬆懈就有機可趁。總而言之,不管黃巾來不來攻城,這都是一個擊敵取勝的機會。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好處:可以借機把邯鄲的城防收歸己手,同時有了控製郡兵的機會,又同時可以插手縣中的治安了。
邯鄲的城防和治安現在分由兩個部門負責,一個是郡兵,一個是邯鄲縣尉。郡兵負責的是城門、城牆的戍衛,邯鄲縣尉負責的是縣中的治安。行刺荀貞的這些刺客都不是本縣人,一二十個人,這麼多人是怎麼混進縣裡來的?混進來之後又是怎麼躲過了縣尉屬吏的巡查的?他們又是怎麼買下那個酒肆的?郡兵也好,邯鄲縣尉也好,誰也難逃其責。
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荀貞初來上任,中尉雖掌武職,備盜賊,但要是沒有好的理由,卻也不好無緣無故地亂插手、亂攬權。此前一直是由郡兵戍衛縣城的,他總不能無緣無故地調自家帶來的部眾接管,他固然有這個權力,可他如果這麼做了,底下人會不服氣。趙國現存之郡兵良莠不齊,其中多有豪強、士族家的子弟或奴客為軍官,沒有充足的理由,他也不好下手整編統合。邯鄲是郡治之所在地,同時也是一個獨立的縣,縣中的治安當然是由邯鄲縣的左、右兩部縣尉負責,他作為國中尉,更不能無緣無故地插手下邊縣裡的治安。這種種的問題、麻煩,現如今都迎刃而解了。有了遇刺的借口,不管控製城防也好,整合郡兵也罷,又或者插手縣中治安,他都名正言順。
等趙相劉衡匆匆忙忙地趕到,荀貞、荀攸、李博、宣康四人已經初步列好了一個行動表。
荀貞是剿滅黃巾的功臣、皇甫嵩的愛將、比二千石的國中尉,他在邯鄲街頭遇刺,這可是一件令人震驚的大事。荀攸親自去通知的劉衡,劉衡當時正在讀經,聽到荀貞遇刺,書簡從手中滑落,砸到他的膝上他都不自覺,楞了半晌才回過神來,不顧禮儀地從地上竄起,一疊聲催促府中備車,驅車趕到中尉府,誰知入到屋中,卻見荀貞活蹦亂跳地站起相迎。
他愕然轉顧陪同他進來的荀攸:“公達?”
荀攸笑道:“非我欺相君,此實為中尉之計也。”
劉衡看向荀貞,問道:“何計也?”
荀貞請劉衡入座。劉衡來得急,衣冠未穿戴好,跪坐入席中後他發現了。荀貞取來銅鏡呈給他。他一麵對著銅鏡整衣冠,一麵埋怨荀貞說道:“開什麼玩笑不好,開遇刺的玩笑!”
“遇刺並非玩笑。”
“啊?”
“貞方才在街頭確實遇刺了,不過傷勢不重。”
“何人如此膽大妄為,竟敢街上行刺國中尉!”
“料來是黃巾餘孽。”
劉衡也是個聰明人,頓時醒悟,說道:“公達適才說詐稱傷重是中尉之計?中尉是想?”
“不是詐稱傷重,而是詐死。”荀貞把詐死誘敵的打算全盤托出。
劉衡喜道:“好計策!”放下銅鏡,歎了口氣,說道,“中尉初到,中尉實不知前數月我是怎麼熬過來的!短短數月間,黃巾擊邯鄲三四次,襲掠騷擾縣外沿邊鄉裡十餘次。邯鄲一日三驚!前中尉統兵與賊戰,不幸戰死殉國。最危急的時候,我都做好了殉城的準備。幸得槐裡侯用兵如神,先破廣宗,再破下曲陽,威震冀州,邯鄲遂得以安。中尉英武傑出,我久聞中尉之才,當得知朝廷拜君為趙中尉後,我喜不自勝,對我門下吏說:‘從此不懼賊矣’!……,唉,今聞中尉妙計,我隻恨中尉未能早來幾個月。中尉早前若在,邯鄲也不致數陷危境。”
劉衡個兒不高,胖乎乎的,臉挺圓,胡須柔順,長得慈眉善目,年紀不算太大,四十多歲,按說正當壯年,可說起話來卻囉囉嗦嗦。
荀貞耐著性子聽他又是訴苦過去又是歡喜如今的把話說完,笑道:“貞知能淺薄,何敢當相君美讚?”心道,“皇甫將軍說這劉衡任過武職,做過張掖屬國都尉,猜他應該知兵,我與他接觸這些天來,此人卻是一個純儒,忠信不假,並不知兵。”
劉衡說道:“中尉此計,不知有何需要我配合的地方?”
“彆的不需要,隻煩勞相君做兩件事。”
“何事?”
“我此詐死之策,需得保密才能成功,過會兒待我散出我傷重不治的消息後,相君請麵帶哀傷地離開我府,出府後就馬上去王府麵見趙王,除趙王一人外,不要讓彆人知道我實未死。”
“這個簡單。”劉衡伸出一個手指,說道,“這是第一件事了,第二件呢?”
“第二件事就是請相君現在變傳檄邯鄲縣尉、郡兵,令他們配合我部兵卒大搜縣中以及縣外,總之,聲勢鬨得越大越好。聲勢越大,消息傳得越快,也越有利於我部擊賊的兵卒悄悄離營。”
“好!”劉衡當即書寫檄文,出屋外叫隨行來的家奴速回府中取印章來,等印章送到,蓋在文上,便就交人送去給郡兵和邯鄲縣。檄文剛送出去,陳到回來了。
荀貞問道:“如何?”
陳到答道:“幸不辱命。那酒娘的嘴倒是緊,不過剩餘那兩個刺客的嘴就沒那麼緊了。”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死士或許不怕死,可卻不一定能熬過刑。陳到分彆拷問那兩個輕傷的刺客,得到了相同的口供。他說道:“彼輩是被張角部曲左須派來的。左須,是丈八左豹的同產弟,其部現有潰卒千五百餘人,騎數十,藏身在邯鄲西北九十裡處的黑山山穀裡。”
荀貞大喜,立即叫宣康鋪開地圖。劉衡、荀攸、戲忠、宣康、李博等和他一起齊圍圖邊。諸人細細查看地圖,定下了馬服山為設伏之處。
戲誌才說道:“此山臨路,是左須的必經地,有三利,一則,南邊丘陵密布,宜於設伏;二則,離我邯鄲近,距左須藏身處遠,利於我部以逸待勞;三則,山北有河水,能夠斷賊退路。”
劉衡摸著胡須問道:“要是左須不出穀,沒能把他誘出來,又該怎麼辦?”
荀貞笑道:“他若不出,則我軍進。我今夜遣兵出營,先至此山埋伏,等到明天,要是左須不出穀,就急行驅馳,襲擊其穀!”
正說話間,劉鄧、江禽到了。荀貞召門外的許仲、典韋進來,把自己的計劃一並告訴了他們,對許仲說道:“為防走漏消息,我不能親自帶兵設伏。君卿,此戰就由你指揮。”
自從軍征戰以來,除了最開始在潁川獨自作戰了一段時間之外,荀貞一直在皇甫嵩的帳下聽命,而許仲等則一直在他的帳下聽命,很少獨當方麵,這可以說是許仲頭一次獨立掌軍作戰。為了保證萬無一失,荀貞把荀攸暫調入了許仲軍中,充作軍師,又為了保證荀攸的安全,把典韋派給了荀攸,吩咐他道:“此戰,你不許上陣,保護好公達就是大功一件。”
吩咐已畢,對許仲說道:“此戰不能用郡兵,隻能用我等帶來的部曲。從我等來趙國的計有步騎二千出頭,不能全部派出去,我給你六個曲,千二百人,夠麼?”
“賊隻有千五百餘人,以千二百人擊之,足夠了。”
“此戰乃我等在趙國之初戰,隻許勝,不許敗。”
……
荀貞的叮囑交代在許仲腦中浮現而過,他對荀攸說道:“荀君,賊已出穀,我部開始設伏吧。”
許仲是荀貞的西鄉舊交,荀攸與他早就相識,知其忠孝勇敢,本就敬他三分。荀貞起兵以來,許仲充任爪牙,衝鋒陷陣,助荀貞掌控部曲,功甚高焉,荀貞以他為心腹重將,荀攸對他更是禮敬。聽得許仲客氣地詢問,他笑道:“君為主將,攸但聽命而已。”
來前荀貞已經做了具體的部署。便按照荀貞的部署,許仲把部下千二百分為四部。
一部百人,由劉鄧統帶,去北邊的馬服山主峰附近埋伏。兩部各四百人,分由江禽、陳到統帶,江禽埋伏在官道西邊的丘崗裡,陳到埋伏在官道東邊的林中。剩餘三百人,由許仲親自統帶,埋伏在江禽部的南邊。
整個的作戰計劃是這樣的:左須帶部渡河到後,劉鄧放他們過去,待其至江禽、陳到的設伏點,江禽、陳到擊之。左須部若向前突圍,則許仲攔之,他們若向後逃跑,則劉鄧憑河阻之。
依照此部署計劃,江禽、陳到、劉鄧諸人領命,各帶本部分去預定的設伏地點,許仲亦帶三百人向南邊行了一段,停下歇息等待。荀攸、典韋在許仲部中。
許仲、劉鄧、江禽、陳到都是荀貞軍中出名的勇將,其所部也都是荀貞軍中的精銳。荀貞把他們全部派來設伏,對此戰是誌在必得。
許仲等人才勇不同,在對給他們的任務的安排上,荀貞也是煞費苦心。“窮寇莫追”,逃跑求生的兵卒很可能會爆發出強大的戰鬥力,所以把勇猛的劉鄧放在攔截的位置上;在諸將中江禽有心機,陳到穩重謹密,用他兩人做主攻最為合適;許仲是主將,適宜在前攔擊。
諸將率部各就其位,等待左須自投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