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繇和波才約定的是下午“獻城”,也就是說,決戰就在下午了。
地道至多還要兩個時辰就能挖好,時間綽綽有餘。
荀貞和鐘繇兩人看完地道,與戲誌才、馮鞏、高素說了幾句話,兩人分道揚鑣。
鐘繇去太守府回報。
荀貞遣人去通知西、南、北三麵城牆的守將、監軍,請他們各選精銳,速來集合,準備戰鬥。
——因為這些天波才的主攻方向一直是東城牆,並且波才的帥帳、他麾下的披甲主力至今也依然在東城牆外,又結合戲誌才的觀察,其餘三麵城牆外的黃巾將士都有消極倦戰情緒,故此城中諸人推測,下午決戰的地點應該還是在東城牆處。因而,大家約定在東城牆內結合。
今天下午這一戰將是關係到守城成敗的關鍵一戰,所有能用的部隊都要投上去。除了郡卒,城中豪強各家,如張氏、第三氏、郭氏、辛氏、黃氏等等家中能用的賓客,荀貞也征召了。
鐘繇早先征用的青壯民夫,等挖完地道後也會被編為後備隊,一旦城頭吃緊,他們也要上戰場,不能置身事外。
……
最先來到的是郭圖。
他摘下了高冠,脫下了儒服,換了一件黑色的鎧甲穿在身上,沒有戴兜鍪,發髻露在外邊,騎著一匹高頭大馬,腰佩長劍,馬鞍邊掛了一副弓矢。
遠處望去,隻見他雙眉入鬢,頷下短髭,黑甲長劍,跨馬而行,其後數百執矛甲士,前呼後擁,鎧甲、兵器反射上午的陽光,耀人眼目,甚是威武。
荀貞雖與他有矛盾,也不得不承認,這個郭圖郭公則雖稱不上美男子,但換上戎裝之後,卻也十分陵厲雄健,堪稱鷹揚虎視,絕非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俗儒可比。
大敵當前,當攜手對外。荀貞下了城樓,帶著許仲、劉鄧、文聘、程偃等人上前迎接。
郭圖一路行來,穿過了半個城池,招惹來許多百姓仰慕的目光,氣勢正足,見荀貞來迎,先不下馬,而是勒住坐騎,揮手示意身後的甲士停下,然後按住鞍頭,俯視荀貞。
荀貞見他駐馬,亦按刀停下腳步,從容不迫,抬臉迎對他的視線。
兩人對視了會兒,郭圖臉上露出笑容,從馬上跳下。
“郭君。”
“荀椽。”
兩人皆鎧甲在身,相對行了個軍中之禮。
郭圖問道:“波才那豎子上當了?”
“鐘功曹親自出馬,波才豈有不上當之理?”
“好!我西邊城牆上共有郡卒、諸家賓客、民夫青壯一千餘人,其中驍勇能戰、可稱精銳者五百人,我都給你帶來了。今日殺賊破敵,決戰沙場,惟兵曹椽之命是從!”
郭圖左手按住劍柄,右手將劍抽出,高高舉起。
跟著他過來的那五百甲士隨著他的動作,也將手中的兵器舉起,齊聲大呼:“今日殺賊破敵,決戰沙場,惟兵曹椽之命是從!”
五百人齊聲大叫,聲音不小,文聘、許仲等人猝不及防,嚇了一跳。他們都知道郭圖和荀貞不和,文聘登時臉上變色,程偃往地上呸了口,劉鄧冷笑說道:“嘿,這是在給荀君下馬威麼?”
荀貞心道:“郭公則還真是氣狹量窄,一兩年前的矛盾,他到今日還沒有釋懷!大局上,他雖然讚同我與誌才的意見,然在小處,還是忍不住給我使些臉色。不過,拋開他的氣量不講,此人也是真有才乾,他坐守西城牆才不過五天而已,看樣子,竟是已經儘得西城牆守卒的軍心了。他前邊舉劍,後頭五百人齊齊舉矛。對今天下午一戰來說,這倒是件好事。”
對郭圖這個很明顯的“下馬威”,他並不生氣,反而感到高興。
郭圖越是能得西城牆守卒的軍心,在今天下午這一戰中,對己方越是有利。
他扭臉瞪了劉鄧一眼,轉回臉,歡喜笑道:“郭君真人傑也,不過五天,就將麾下諸卒訓練得如臂使指。今天下午一戰,要多仰仗郭君之力了。”
郭圖嘿然,熟視荀貞,心道:“郡中士子、豪傑多言:‘荀貞之與人交,推赤心入腹中’。以我看來,他不是‘推赤心入腹中’,而是臉厚性偽,城府深沉,擅能作假!我給他這樣一個下馬威,他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卻居然能不怒反喜,嘿嘿,嘿嘿,當真了得。”還劍入鞘,說道:“賊兵攻城多日,吾城所以安然不失,悉賴荀椽之力。今大敵在前,你我當攜手並力,共為我漢室除此大賊。”
“正當如此。郭君,請。”
“請。”
郭圖本打算給荀貞打過招呼後接著騎馬前行的,看在他笑臉迎人的份兒上,勉強給了他一個麵子,沒再上馬,與他並肩步行。
行近城牆,荀貞劃出了一塊地方,給他帶來的士卒歇息。
鎧甲很重,穿在身上太久會消耗體力,離開戰尚早,郭圖令麾下的士卒們暫將甲衣脫下,席地而坐,待飯後、戰時再披甲不遲。
……
郭圖是辰時末來的。
巳時正,南城牆來了四百多人。
巳時三刻,北城牆來了三百人。
加上東城牆現有的兵力,荀貞手上如今有兩千人可用。
午時正,在郡丞費暢、五官椽韓亮、郡功曹鐘繇、主簿王蘭等郡中大吏和張氏、黃氏、第三氏、辛氏、郭氏等城中豪族家長、子弟們的陪同下,文太守來了。
荀貞、郭圖、荀攸帶著先來的軍中諸將下城相迎。
文太守沒有披掛鎧甲,把稀疏的白發勉強紮起一個發髻,戴兩梁的進賢冠,身穿黑色的官袍,腰係三采青綬,帶劍攜印。
他本就身材短小,形容枯瘦,這些天先是受了風寒,又幾乎沒睡過好覺,容貌越發憔悴,此時雖穿著官衣,印綬齊全,卻無半點二千石的風範,乍看之下,倒似一個行將就木的老朽。
他揮了揮手,免去荀貞、郭圖、荀攸等人的行禮,問道:“賊兵可有異動?”
“鐘功曹與賊將波才約定的是下午‘獻城’,這會兒才剛午時,賊兵尚無異動。”
“郡卒各營可做好接戰準備了麼?”
荀貞側過身,遙指近城牆處,說道:“郡卒諸營並及城中諸家協防城池的賓客中,凡是勇武敢戰的都已經來了。明府請看,就在那裡。”
文太守五十多歲了,眼神不太好使,有點老花眼,眯著眼,朝荀貞指向的地方看去,朦朦朧朧看到人頭簇擁。按照營頭、兵種的不同,荀貞給來援的郡卒、賓客、青壯分彆劃下了休息的區域。文太守離他們還有段距離,從他這裡看將去,但見一千多甲士席地而坐,井然有序。
“我軍能用者總共有多少人?”
“兩千人。”
此時城外的黃巾軍已有七八萬人,哪怕是除去老弱,剩下能戰的青壯至少也有五六萬人。以兩千對六萬,上至文太守、費暢,下至荀貞、郭圖,眾人都深感壓力。
費暢臉色蒼白。
黃巾軍初來的那天,荀貞親率百名賓客出城逆擊,殺傷無數,大勝歸城,當時這一幕深深震撼了費暢,給了他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原先他忌恨荀貞,現在變成了畏懼。他鼓起勇氣,怯生生地問道:“賊眾近十萬,我軍能用者僅兩千人。荀椽,今日一戰可有把握?”
荀貞說道:“吳子雲:‘凡兵戰之場,立屍之地。必死則生,幸生則死’。我軍雖少,隻要自明府以下皆有必死之心,‘一人投命,足懼千夫’,則賊兵雖眾,不足畏也。”
“必死之心?”費暢艱難地咽了口唾液,強笑說道,“這,這,不至於此罷。”
“今數萬賊兵圍城,城池若破,費丞以為你還能活命麼?當此之時,非有必死之念方能求生!”
城池若破,受災的不隻是百姓,首當兵衝的定是太守、郡丞等郡中吏員,其次則是張、黃、第三等城中豪強。
文太守儘管不知兵,也明白這個道理。
他好歹是兩千石的大吏,又出身南陽大族,見識遠比費暢要強,因此,雖然他也膽怯,但強自支撐著沒有表現出來,默然了片刻,向荀貞一揖,說道:“今日一戰,拜托荀卿了。”
文太守、費暢、郭圖,對荀貞都沒好感,和荀貞或多或少都有矛盾,然而在此時此刻,卻都把破敵的希望寄托在了荀貞的身上。陽翟是潁川的郡治,郡朝裡的吏員大多是本郡的名士,就算不是名士,也多為本郡各縣大族家的子弟,不知覺間,荀貞已成了他們共同的希望。
可以預料,今日下午一戰,隻要荀貞能夠獲勝,那麼在戰後,他的名望必然高漲,至少在“用兵”、在“勇武”上,本郡再無第二個人能與他相比了。
這一切,得來的並不輕巧,如果沒有這幾年的殫精竭慮、克己慎行,就不會有今日;如果沒有這些天的身先士卒,蹈危履險,浴血奮戰,也不會有今日。可以說,荀貞之所以能得到今日這一切,之所以會被文太守等人視作希望,既是因為他有著“穿越者”的眼光優勢,也是因為他自身的努力。遠的不說,就說這幾天,他兩次帶人出城血戰,負的傷就不止一處!
荀貞此時在想些什麼,沒人知道,但在表麵上,他依舊保持著一貫的溫和謙虛,即便說出“拜托荀卿”這句話的是此前曾將他開革出郡朝的文太守,他仍然不驕不躁,臉上亦無半點“得誌”的喜色,而是急忙閃到一側,避開文太守的行禮,隨即謹慎守禮的還了一禮,說道:“明府不以下吏淺薄,把兵曹椽這樣的重任授給了下吏,下吏感恩戴德,敢不為明府效死!”
說完,他轉過身,恭敬地肅手相請,請文太守等一乾郡吏、豪強家長登城。
登城前,文太守先去看了看地道。
地道已經挖好了。
戲誌才、高素、馮鞏正在檢查,以求務必萬無一失。
聽見太守來了,戲誌才從地道中鑽出來,灰頭土臉的,在兩個民夫的幫助下,爬到地上。
“地道挖好了?”
戲誌才被文太守任為右兵曹史,也是郡吏了,行完禮後,答道:“挖好了。總共三條,出口選的都是賊兵此前攻城時所列陣勢的薄弱地點。”
“會不會被賊兵發現?”
“不會。三條地道都沒徹底挖通,在出口處的上邊各留下了三尺土沒有挖,隻要不是重騎、大批甲士踩踏,絕對不會坍塌。”
“留下了三尺土沒有挖?”
“對,打算等到開戰後再挖。下吏已經計算過了,隻需兩刻鐘就能挖通。”
“好!”
看過地道,文太守略微放鬆了一點,叫上戲誌才一塊兒,諸人登城。
……
荀貞在前引路,諸人魚貫上城,遠望黃巾軍營地。
一些豪族的家長、子弟這是頭次登城。
先前在看地道時,他們還覺得新奇好玩兒,有幾個人且忍不住侃侃而談,講論兵法,賣弄才智,這會兒上了城頭,濃烈肅穆的戰爭氣氛撲麵而來,許多人當即變色。
臨城近觀,城頭血跡斑斑,城下殘肢斷體,折斷的刀戈、箭矢散落一地,兩三個斷成幾截的粗木雲梯歪倒在城牆之下。這些物體雖是死的,雖是靜物,也可由此看出這些天的戰事有多麼的慘烈可怖。
展目遙望,午時燦爛的陽光下,藍天白雲之下,無邊的原野之上,城池四麵八方,旌旗如林,鼓號深沉,成千上萬額抹黃巾的“賊兵”把陽翟城圍得水泄不通,近處者能辨其眉目,遠處者如蟻大小,或執兵戈,或持竹槍,或立或臥,極目望去,大大小小的營盤連綿十幾裡不見斷絕,直到視線的儘頭。在這股黃巾的大潮下,陽翟城就像艘小船,似乎隨時有覆滅的危險。
之前發生過的戰事已夠慘烈,而敵人卻仍無窮無儘。
還未開戰,幾個膽小的已經兩股簌簌,冷汗淋漓,之前侃侃而談的也再無賣弄唇舌的興致。
……
午時二刻,夥夫做好了飯。
通常來說,一天兩頓飯,一頓在上午,一頓在傍晚,午時是沒有飯的,但因為下午可能會有決戰,故此提前開飯。相比前幾天,這頓飯也做得十分豐盛。城中的幾個大族捐出了十幾頭牛,又有羊、豬、雞、狗,雖不能保證每個士卒都能吃到肉,但喝完肉湯是沒問題的。
除了肉、肉湯,菜、餅管夠。
未時二刻,軍卒飽食畢。
申時正,十幾騎黃巾騎士打著旗幟,扈從一個披甲的壯漢來到城外。
鐘繇詐降時,對波才說:“城中狼藉,奸民四起,為免貴軍入城時生變,吾軍需半天時間收拾整治。收拾整治完後,才能獻城”。以此為借口,正是把獻城的時間約定在了“申時”。
……
得了守卒的報告,文太守一行人離開休息的地方,重聚城頭。
賊曹椽杜佑手搭涼棚,瞧了幾眼那個披甲的壯漢,笑道:“元常,此必是來問你何時獻城的。”
果然,他話音未落,城下那個披甲的壯士叫道:“吾家渠帥軍令:申時已到,城中速開城門。”
荀貞退開半步,請文太守上前。
文太守雖然有種種缺點,也對“賊兵”頗為畏懼,但士大夫的骨氣還是有一些的,不屑於“賊兵”對話,說道:“‘詐降’是右兵曹史想出的計策,入賊營、遞‘降書’的是鐘卿。這個賊兵的問話你們來回答罷。”
戲誌才不是個好出風頭的人,把答話的機會讓給了鐘繇。
鐘繇是個勇於任事的人,當仁不讓。荀貞拽住他的衣角,小聲提醒:“元常,不要忘了詐降之計的本意有兩個,一是為泄‘賊兵’之氣,二是為激怒波才。”
鐘繇點了點頭,萬眾矚目之下,他按住城垛,高聲答道:“我說的申時獻城,不是今天下午,而是明年今日!隻要汝輩能在吾城外待足一年,我便將此城送給汝等又有何妨?”
鐘繇性子剛直不假,需要的時候,他卻是也能詼諧幽默。
城頭的守卒不知“詐降”之計,初聞那披甲壯士的叫喊,無不吃驚莫名,此時聽了鐘繇的答複,聽出來他顯然是在戲弄黃巾軍,回過神來,頓時哈哈大笑。
城下那披甲的壯漢愕然半晌,破口大罵。
鐘繇橫眉立目,厲聲罵道:“先前,張角謀逆,聖天子寬憫為懷,赦免其罪,汝等受我漢室此等隆恩,不思報效,反繼續以妖道禍亂鄉裡,今叛亂為賊,大逆不道!吾長社鐘氏,清白家聲,焉會於賊為伍?食汝等肉、寢汝等皮尚且不能解吾恨!汝等竟還癡心妄想要吾獻城?”
那披甲的壯士語塞,調轉馬頭,帶著扈從折回本營,自去帥帳稟報。
……
荀攸說道:“貞之,波才與你有殺弟之仇,今又遭元常戲弄、痛罵,可謂奇恥大辱。下午一戰,不可避免了。”
荀貞請示過文太守,急下軍令,命城頭守卒做好應戰的準備,召來許仲、江禽、劉鄧諸人,問道:“入地道的勇士選好了麼?”
許仲沉聲答道:“選好了,共一百五十人。”
相比郡卒和彆家的賓客,荀貞更相信他自家的賓客,突出地道這個重任還是得由他們擔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