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住荀貞的是鐘繇。
鐘繇說道:“兵曹椽今日臨城激戰,一天未得休息。傍晚你給我諸人盛肉羹時,我見你兩手微抖,分明已經力竭。今晚夜襲,誰都能去,唯卿不可去也!”
戲誌才、荀攸亦道:“貞之,你現居兵曹椽之位,府君不在,你就是主將,一身擔負滿城安危。昨日賊兵初來,為鼓舞士氣,你率眾出擊倒也罷了,今夜萬不能再輕身涉險。”
荀貞心道:“你們以為我想去麼?”
兵者,凶事也。戰陣之間,立屍之地。勇猛無敵如西楚霸王尚且死在萬軍之中,何況隻有“常人之勇”的荀貞?一個弄不好,就是有命出城,沒命歸來。他又不是傻子,怎麼會不怕死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種事兒可不是誰都能做得出來的!問題是:他不去,還有誰能去?
鐘繇麼?戲誌才、荀攸麼?又或者杜佑、辛評、辛毗麼?
他們還不如荀貞!最多會些擊劍而已,讓他們上戰場不等同讓他們去送死麼?
他們去不成,讓郡兵裡的將校去麼?
荀貞對這些將校們還不太熟悉,不知道他們的能力。不知其能,怎敢派他們出城?萬一大敗,甚至全軍覆滅,守卒的士氣必跌入穀底。這城,也就不必再守了。
他說道:“守城一天,累是累了點,休息這麼久,也恢複過來了。你們的意思,我都懂,然正因府君不在,我是主將,今晚夜襲,才正該由我帶眾出擊。我不帶頭去,誰帶頭去?”
他言下之意:今晚夜襲很危險,他身為主將,應該身先士卒。
鐘繇等人執意不願。
鐘繇抓著他的衣甲不鬆手,說道:“我乃郡功曹是也,雖不及卿勇武,然亦曾習擊劍,並非儒懦文生。今夜出擊,卿留,我去。”
“這怎麼行!”
“城中可以沒有我,不可無卿啊!”
荀貞真是沒料到,鐘繇竟然這樣高看他,連“城中可以沒我,不可無你”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他環顧諸人,見諸人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對鐘繇的這句話似乎都表示讚同。
荀攸、戲誌才、辛評、辛毗等人,無一不是英才,卻居然認可鐘繇的這句話?
荀貞又驚又喜,這才恍然發覺,在眾人的心目中,他的地位竟如此之高了?
所謂“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荀貞對自己評估過低、“妄自菲薄”,也不怪他,畢竟鐘繇、荀攸等人皆是名傳後世的大才。在他的潛意識裡,他就覺得自己比不上他們。
事實上,他也比不上他們。可是在鐘繇、荀攸等人看來,也許他沒什麼過人的智謀,也沒什麼超人的學識,可卻十分的“果勇”,十分的“沉穩”。對這兩點,鐘繇等人皆自甘不如。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當去掉曆史這層神秘的麵紗後,鐘繇、荀攸、戲誌才、辛評、辛毗等人也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喜有怒,他們也會佩服一個人,他們也有自己的短處。這個世界上並無十全十美的人,再傑出、再出眾的人才,他們也是有自己的不足之處的。
荀貞,雖隻有“中人之才”、“常人之勇”,雖然在智謀、學識上遠不如鐘繇、荀攸、戲誌才等人,可他也是有自己的長處的。他的長處就是:他知道曆史的走向。
就比如眼前發生的這一切,比如黃巾起義。
鐘繇、荀攸等人不知曆史的走向,不知未來會變成什麼樣,所以在麵對數萬黃巾士卒時,心裡難免會沒底,會忐忑不安。
對荀貞來說,未來卻是一清二楚的,他知道黃巾起義雖然聲勢浩大,可連一年都沒堅持下去,他知道在不久後,朝廷就會派遣皇甫嵩率軍馳援潁川,他知道最多再過幾個月,城下這數萬黃巾軍就會在長社灰飛湮滅。
隻這一點不同,在鐘繇等人的眼中,他就顯得十分“沉著冷靜”,非常與眾不同。
就好比一句話:“手裡有糧,心裡不慌”。放在這裡,“糧”就是“曆史走向”,荀貞知道,所以他雖有壓力,但不慌亂;鐘繇等人不知道,所以重壓之下,忐忑不安。
當然,荀貞也不是除了“知道曆史的走向”外就一無是處,至少,他的“果勇”就是他本身的優點。儘管他從穿越以來,做的所有事兒都是為了“保全性命於亂世”,可到了該拚命的時候,他也能衝上去。反正進退都是死,與其退而死,何不進而求一線生機?
……
荀貞定下心神,笑道:“功曹椽職在簡核吏員。率眾突擊、白刃夜襲,非卿職也,此吾之任也。元常,我知你好意,你不必多說了。”對諸人說道,“我有昨日破賊經驗,今夜出擊,輕車熟路。諸君不必為我擔心,且在城頭觀戰,看我如何殺賊就是!”
儘管得了鐘繇等人的看重,他也不能讓鐘繇肩負起夜襲的重任。
鐘繇或許如他自己所說,會點擊劍,可殺敵破陣絕非會點擊劍就行的。
城下響起了一片嘈亂的鼓聲,鼓聲裡混著上百人高低不平的嘲笑、謾罵。
時已夜半,城上原本很靜,鼓聲、嘈雜聲瞬時劃破了沉寂。
昏昏欲睡的守卒被嚇了一跳,忙亂地跳躍起身,抓起兵器,往城外看去。
荀貞等人也停下話頭,朝城下觀看,是那百餘騎馬帶鼓的黃巾士卒到了護城河外。
夜色下,他們一麵沿著護城河來回馳騁,一麵擊鼓叫罵。
荀貞沒有怎麼去看這股黃巾士卒,而是把目光在護城河上略停了一停。
他記得河中本有血汙,但被濃濃的夜掩住了,此時隻見河水如帶,倒映星月清輝,蜿蜒繞城,波光粼粼。縱是將要出城夜襲,即將再度與黃巾士卒白刃拚殺,然而這靜謐清涼的河水卻依然令他心中一動,恍惚裡,不由想起了荀彧送他的那樹寒梅。
幾年過去了,那寒梅長高了一截,現被他移種在潁陰的家裡,在來陽翟前,樹上剛又綻放了幾朵梅瓣。雪下梅開,冰霜傲骨。似有一縷清香,從數十裡外的潁陰飄搖隨夜風而來,繚繞鼻端。
兩日一夜的廝殺,這一刻,他難得的寧靜。
“貞之?”
“啊?”
荀攸注意到了他的異常,輕輕碰了他一下。他從恍惚中醒來,散漫的視線重新集中。城外,護城河外,官道上、原野上、丘陵間,一望無際,儘是露天而眠的黃巾士卒。
“你怎麼了?”
“我在想:也不知家中現在怎樣?家長、仲兄、文若、仲仁他們也不知是否還好?也不知潁陰遭了‘賊兵’沒有?”
“反正等下就要出城夜襲,要不選幾個勇士,看有沒有機會衝出賊圍,回潁陰看看?”
“也好!”
荀貞從遠處收回視線。這一次,他的目光沒有再在護城河上停留,向荀攸、戲誌才、鐘繇等人拱了拱手,按刀轉身,大步往城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