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貞沒有下城,枕著佩刀,裹甲露宿城頭,一夜被驚醒了七八回,最後好容易朦朦朧朧睡著了,又覺得好像不斷有人在他身邊走來走去,也不知是在做夢,還是真的有人在他邊兒上走來走去。他努力想睜開眼,但累了一天一夜,實在對抗不了睡魔。
夜風冰寒刺骨,令人如墮冰窟。他突然驚醒,看到了鐘繇、杜佑焦急的麵容:“貞之,貞之!快醒醒。妖賊又開始攻城了。”
他費力地撐起身子,向城頭看,黃巾軍那粗陋不堪的雲梯再一次躍入他的眼簾。
這會兒,天才蒙蒙亮。
許仲、劉鄧、程偃等諸賓客昨晚基本沒睡。這時見荀貞醒來,程偃端了盆水過來。水很涼,荀貞撩著水往臉上拍了幾下,打個激靈,振作了起來。
荀攸、戲誌才等人站在城堞邊兒,聽到動靜,扭過頭,見他起來了,也沒挪腳,示意他快來城邊觀敵。
洗過臉後,荀貞驅除了睡意,抖擻起了精神,握著佩刀的刀柄,大步近至垛口。灰蒙蒙的晨光下,城頭上漸漸嘈雜。遠遠近近,到處都是屯長、隊率、什長、伍長等軍官們催促士卒趕緊起來、去堞口前守禦的喝令,以及士卒們跑動時鎧甲、兵器的撞擊聲。
荀貞往城外望去。
首先吸引住他視線的不是正往護城河移動的攻城“賊兵”,而是遠處黃巾軍的陣地。
一個晚上過去,黃巾軍的人數明顯增多。
昨天晚上入夜時,他還可以看到黃巾軍陣地的儘頭,此時望去,已然望不到邊際。
方圓幾十裡,入眼之處,儘是一片片、一簇簇衣衫襤褸、額抹黃巾的人群。
他們有的執兵站立,有的席地而坐,也有的就地而臥,幾百麵旗幟飄搖其中,不斷有騎馬的傳令兵四處奔馳。
鐘繇、杜佑也來到了垛口前。杜佑極目遠望,憂心忡忡,說道:“怕不下十萬人。”
荀攸已經仔細觀察了一會兒。他搖了搖頭,說道:“沒那麼多,不過六七萬總是有的。”
昨天,黃巾軍差不多三四萬人,今天早上六七萬人,隻一個晚上就多了兩三萬人。
荀貞覺得嗓子癢癢的,也不知是不是昨夜被冷風吹的了,忍不住咳嗽出聲。荀攸關心地幫他拍拍後背,問道:“怎麼了?不會是受涼了吧?”
“不要緊。……,阿偃,去把各屯的屯長和各隊的隊將叫來。”
在東城牆上守禦的郡兵共有八百餘人,分為十二個屯,每個屯轄前、後兩隊。隊將以上軍官計有三十六人。“隊將”,即隊率,又被稱為“士吏”。
按照規製,八百多人是分不了十二個屯的。朝廷軍製:一屯兩“隊”,一隊五“什”,也就是說,一屯百餘人。八百餘人,最多八個屯,十六個隊。然而,潁川郡的郡兵平時疏於管理,缺額嚴重,一個屯多則六七十人,少則五六十人,故而,雖隻八百多人,卻足有十二個屯。
又按規製來講,隊將官秩“比百石”,屯長官秩“比二百石”。荀貞現為兵曹椽,官秩是“百石”,高過隊將,低於屯長,按理說沒有權力指揮屯長,但是,郡兵不屬中央直轄,而是歸郡中管帶,又多是雇傭來的,其長官雖也以隊將、屯長為名,實不能與真正的隊將、屯長相比,又且荀貞此時是代表太守行使兵權,因此彆說“屯長”,就是部、曲的長官“校尉”和“軍候”也得老老實實地聽從他這個正兒八經的“郡朝命官”指揮。
很快,十二個屯長、二十四個隊將來到。
荀貞之前曾用了幾天時間整編郡兵,和隊將以上的軍官談不上熟悉,但也都已認識。
等人來齊後,他把視線從城外收回,扶著城牆,一一目注眾人。
三十六個軍官,年紀不一。年輕的三十來歲,年老的四五十歲。對他們的底細,荀貞早了解清楚,大多出身地方豪族,也有幾個是市井輕俠的出身。和郡兵多為貧家子不同,隊將、屯長算是“中層軍官”了,因而大部分的出身都不錯。對貧家子來講,這是不公平的;但對荀貞來說,特彆對眼下的守城來說,這卻是有利的:地主豪強和造反的農民之間存在著天然的對立,至少不必擔憂這些軍官會臨陣叛逃。
經過昨天的一天“激戰”,這些軍官對荀貞甚是佩服,尤其佩服在黃巾軍來到的時候,他敢主動率領賓客出擊,隻帶了百人就出城迎擊數萬“賊兵”,並取得了不錯的戰果,且最後還順利地退回到了城中。實際上,正是因為荀貞這個主動出擊的舉動,他們才有了守城的信心。
在荀貞的目注下,他們一個個挺直了胸膛,靜等他的命令。
荀貞其實也沒什麼對他們說的,之所以把他們召過來,隻是覺得應該鼓舞一下他們的士氣。隻一個晚上城外就又多了兩三萬敵人,儘管並非全是壯丁,其中有不少老弱婦孺,但士卒也肯定會驚懼害怕。這個時候,主將需要說幾句話,以免他們喪失掉那本來就不堅定的守城的信心。
他正要開口,城外一陣雜亂的歡呼。
荀貞轉回頭,重往城外看去。
十幾個騎馬的黃巾軍士卒從遠處向城下奔來,他們每個人都舉著一根竹竿,離得遠,瞧不清竹竿上掛的什麼。
隻見他們經過的地方,站著的黃巾士卒高舉兵器,歡呼大叫,坐著或躺著的黃巾士卒亦跳躍起身,舞動各色的兵器,歡喜高呼。
鐘繇眯著眼,翹起腳,試圖看清楚,卻隻恍惚看見個大概,問道:“竿子上掛的什麼?”
杜佑答道:“像是人頭。”
“還用說,必是有縣城被妖賊攻破了,那竿子上掛的顯是人頭。”插嘴的是辛璦。他耐不住夜寒風冷,昨晚和荀攸、戲誌才、鐘繇、杜佑等一樣,去城下睡了,剛上到城頭。
那十幾個黃巾軍的士卒沿條直線,穿過了城外大軍的陣地,繼續向前馳奔。
正在往護城河方向運動的攻城黃巾停下了腳步,一邊給他們讓開路,一邊也都高舉武器歡呼雀躍。
這時,他們離城下已不太遠了,城頭諸人看清了竹竿上懸掛的物事,果如辛璦所言,正是十幾個首級。
杜佑駭然,用手指指著其中一個,說道:“那是孔君!郟縣失陷了麼?”
孔時,郟縣縣令。
鐘繇認出了另兩個:“那是顧君,那是謝君。襄城縣也陷入賊手麼?”
顧周,襄城丞;謝導,襄城尉。
杜佑說道:“沒有王公的首級,襄城縣也許還沒失陷。”
王林,襄城縣令。
“不然。襄城縣定已不保。”
“玉郎,何出此言?”
“襄城縣若沒有失陷,顧丞、謝尉又豈會皆亡!”一縣之中,長吏三人,縣令(長)、縣丞、縣尉,隻有這三個長吏是由朝廷任命的,因又被稱為“命卿”。城池如果沒有失守,不會三個命卿裡死兩個。
“可是沒有王公的首級!”
辛璦撇了撇嘴,嗤笑似的說道:“顧丞、謝尉皆亡,唯不見老王首級。還用說麼?老王定是棄城而逃了。”
杜佑連連搖頭,他和這位“王公”很熟,相識多年了,自認為深知其人品性,說道:“王公名家子弟,郡國高才,向有清名,有國士之風,怎會棄城而逃?”
城下傳來黃巾士卒的高叫:“昨夜吾等連得兩縣!郟縣令、襄城尉丞並及兩縣賊吏的首級在此,襄城令趁夜遁逃!爾等若是識趣,早早獻城,尚可免死,若不識趣,硬要頑抗,這些首級便是爾等下場!”
十餘騎叫完,將竹竿高高舉起,大呼:“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這十餘騎馬的黃巾士卒順著護城河向南行去,一路行,一路高呼。
東城牆外的兩萬多黃巾軍一洗昨日攻城失利的陰影,士氣十分高昂,隨著他們的呼叫也紛紛振臂高呼。
很快,這十餘騎轉過城角,去了南城牆。沒多久,南城牆外也呼聲振地。
再接著,西城牆也傳來一波波鋪天蓋地的呼叫。
除了北城牆因為臨河,黃巾軍沒有駐紮士卒,三麵城牆外都是呼聲如雷似浪。
杜佑兀自不敢相信,喃喃說道:“王公居然趁夜逃遁、棄城不顧了?”
荀貞倒是沒覺得奇怪,一來他與這個“王公”不熟,不知其人平素言行;二來,通過潁陰令、文太守在初聞太平道造反時那種種怯懦的表現就可推斷出其它郡縣的守令也不會好到哪兒去。
他心道:“本郡十七個縣,十七個縣令長,能有一半肯守城不逃已是難得了。……,襄城縣,唉,也不知李家怎麼樣了。”這個“李家”自是指的襄城李氏,李膺的後人李瓚、李宣等。襄城縣既然陷落,他們怕會有危險,隻希望黃巾士卒看在李膺天下名士的份兒上,能饒過他們。
出於兔死狐悲的心態,候在一邊的軍官們麵色都不是很好看。
一人說道:“我昨晚值夜,看得清清楚楚,波才的將旗壓根就沒有動,也沒有一個賊兵離開,他們怎麼攻下的郟縣和襄城縣?”
有一個軍官比較機靈,尋思片刻,說道:“攻下此兩縣的應是它們本地的太平妖道。”
“就算是它們本地的太平道妖賊,但郟縣、襄城縣雖不及我陽翟城堅,也是大縣,怎麼連一個晚上都守不住?”
“郟縣、襄城縣雖為大縣,或可防外賊,難防內患。”
“你是說?”
“太平道妖賊用的必是‘裡應外合’之計,才能這麼快拿下城池,一夜之間連得兩城!”
這個軍官歎了口氣,指著城外說道:“城外多出的那幾萬賊兵,也許就是從郟縣、襄城縣來的。”又說道,“多虧了鐘功曹、杜曹椽早前指揮吏卒,將咱們城中的太平道賊人一掃而空,否則,咱們陽翟怕也守不過昨夜啊。”
太守府雖早在波才起事前就警告了郡中各縣,命令他們搜捕城中的太平道信徒,但不是每個縣的縣令長都是能臣。
……
遠處,波才的中軍處響起了鼓聲,護城河外的黃巾士卒重新開始前進,並加快了腳步,在幾萬人的狂呼聲中展開了又一次的攻城。
新的一天,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