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六年,夏,大旱。
陽翟城外,荀貞蹲在地邊,抓了一把乾土,憂心忡忡地望向遠處田間。去年旱災,幸虧郡府提前買了糧,餓死的百姓不多,沒想到今年又旱,且大旱的程度尤烈去年。
日頭很毒,天氣悶熱,他在田邊蹲了沒多大會兒,幘巾和衣服就被汗水浸濕了。因嫌劍柄硌人,他把插在腰裡的短劍往邊兒上挪了挪,召手示意立在不遠處的宣康過來。
“鐘功曹、杜曹椽他們昨天去見府君了麼?”
“去了。”
“怎樣?”
“還是沒能說服太守。”
“府君仍然不肯買糧?”
“府君說,一來,去年旱災,郡裡邊的賦稅本就少收了,去年四月間,故太守陰公又買了一大批糧,府庫裡餘財所剩不多,實是沒有能力再買糧了;二來,去年、今年兩旱,受災的不止咱們郡,旁郡也都受災了,便是府庫裡有錢,也買不來糧食。”
“那對今年的大旱,府君是個什麼章程?”
“和前幾次一樣,府君隻說:‘此為天災’,說他會日夜勤誦《孝經》,以期能感動上蒼早降霖雨。”
荀貞忍了又忍,沒把“荒唐”兩字說出。既然知道是天災,那麼讀幾遍《孝經》就能求來雨了?他心情很不好,把手裡的乾土撒落地上,說道:“瞧這土乾的,半點水分也沒有!沒錢買糧,總是組織些人手來澆灌土地啊!怎能眼睜睜看著赤地千裡而不管不救呢?”他站起身,喝令侍衛在遠處的程偃、小任諸人,“牽馬過來。我要去太守府,求見府君,請他組織救災。”
宣康說道:“荀君,你前天才剛因勸府君買糧而挨了一頓訓斥,今天再去?”
“天地不仁,生民哀苦。我身為北部督郵,豈能坐視不顧?彆說挨一頓訓斥,就算因此丟了官,這事兒我也不能不管。”
程偃將坐騎牽來。荀貞翻身上馬,揚鞭策騎,潑剌剌順官道疾馳而去。宣康、程偃、小任等人慌忙也紛紛各上車、騎,追上他,一行十餘人風馳電掣,奔去陽翟。
……
距離去年的大旱已過去了一年,距離張直夜宴荀貞也整整過去了一年。
這一年裡發生了很多的事兒。
最大的一件是郡裡邊換了個太守。前太守陰修因政績卓越,得士民稱讚,在三個月前被擢入了朝廷。新來的太守姓文,也是南陽人,是文直、文聘的族人,不過已經出了五服,隻能算是遠親。
這位文太守和陰修不同,為人處事十分的迂腐,又頗是剛愎自用。也不知他是聽信了誰的讒言,還是看不慣荀貞、荀彧兄弟並列郡朝,害怕大權旁落,變成一個如宗資、成縉這樣的傀儡,總之,自從他上任後,荀貞在郡裡的好日子就算到了頭。
他上任後不久,就對自己從南陽帶來的親信人說:“荀氏兄弟並列郡朝,掌權內外,炙手可熱,此非郡國幸事。我當去其一人。荀氏名族,必不怪我。”這番話很快就被他的親信人傳了出來。
當時,荀貞正在外行縣,荀彧在郡中。荀彧是個多麼聰明的人?聞弦歌知雅意,一聽就明白了這位新太守的意思:他這是想讓荀家兄弟自辭。如果想“去其一人”,直接下令辭退就行了,何必多此一舉再說這番話呢?說了這番話,又讓這番話傳出來,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這位新太守想要免去荀家兄弟一人的官職,可又顧忌荀氏在郡中的清名,怕惹非議,所以故意這麼說,又故意把話放出來,不外乎想讓荀氏兄弟識趣地自辭去一人罷了。
荀彧當即上奏記,主動自辭,說:“慕處士之操,久懷去誌。”還印綬請歸。文太守虛情假意地勸了幾句,就收回印綬,放他歸家了。第二天,即任命了一個親信人接任了郡主簿之職。
荀貞行縣回來後,知道了此事,忙去找他,也請求自辭。
文太守莫名其妙地就發起了怒,斥道:“汝兄弟欲學二孔乎?等到爭死的時候你再來吧!”
荀貞沒想到他會扯到“二孔”上,嚇了一跳,遂退下不再言。
“二孔”說的是孔褒、孔融兄弟。黨錮之禍時,張儉亡命江湖,曾去孔家投奔孔褒。不巧孔褒沒在家,孔融當時才十二歲,張儉見他年小,沒把實情告訴他。孔融看出了他的窘迫,說道:“兄雖在外,我難道不能做主麼?”因留他住下。後來事泄,張儉逃走,孔褒、孔融被捕下獄。孔融說:“留下張儉的是我。”孔褒說:“彼來求我,非弟之過。”兄弟爭死。郡縣不能決,不得不上讞請示朝廷,最終定了孔褒的罪,孔褒因之而死。
荀貞、荀彧爭著辭官,本來是件“兄友弟恭”的佳事,沒想到會被文太守扯到“二孔爭死”上,隱然含有威脅之意。荀貞退下後,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想不通這位新來的太守為何會發此勃然之怒。在一次與戲誌才閒談的時候說起了此事,戲誌才略一思忖,已知根底。
他說道:“你和文若爭著辭官,固然兄友弟恭,可這麼一來,文府君成什麼人了?你和文若越得美名,他就越得惡名啊。他怎能不惱?”
荀貞恍然大悟,苦笑不已,說道:“這樣說來,是我做錯了。”
“你沒有錯,文若也沒有錯,錯隻錯在這位文府君心胸不夠開闊,也不夠聰明。”
“噢?”
“他若心胸開闊,首先就不會逼你和文若辭官。他若聰明,在看到你和文若爭相請辭後,也應該立即再把文若請回,如此,既能成全你和文若兄友弟恭的美名,也能成全他愛賢用賢的名聲。他卻不但不請回文若,反用‘二孔爭死’來威脅你,可謂昏聵之極。……,貞之,故府君雖不能除惡,卻能進善;新府君如此心胸狹窄,你以後的日子怕不好過嘍。”
戲誌才的判斷一點兒沒錯。
可能是害怕得到惡名,同時也忌憚荀氏的高名,在隨後的日子裡,文太守倒也沒再刻意針對荀貞,可每見到他時,總愛答不理的。
荀貞後來也想通了,你不理我,我正好把精力放在操練輕俠上,乾脆趁此清閒,開始正式、係統地教西鄉諸人兵法。
也不是每個人都教,隻教“什長”以上的。每五天一批,每批五個人,叫他們分批輪換著來陽翟督郵舍內。每到散衙下班後就閉門不出,或給他們講解諸家兵法,闡述個人理解的練兵之要;或給他們講解古代的一些戰例,與理論結合。比照潁川郡的地勢山川,城池林木,他叫程偃、小任、宣康搞了個挺大的沙盤,興之所至,眾人分成兩派,在沙盤上推演作戰。
包括荀貞在內,西鄉這些人沒一個經曆過戰事的,頂多像陳褒一樣,家裡有長輩隨軍打過羌人、鮮卑人,可也都隻是小卒罷了,對真正的戰爭其實都不了解,但這並不影響他們對“戰爭”的興趣。哪個男兒不渴望立功邊疆呢?尤其在兩漢這樣一個民風彪悍、積極進取的時代。
大家都是學的不亦樂乎。荀貞也剛好通過這個機會來判斷西鄉諸人的帶兵才乾。“紙上談兵”固不足取,可若連“紙上談兵”都做不好的,估計到了戰場上更是不行。
每五天一次休沐。逢休沐時,他也不回家,有時和戲誌才等飲酒作樂,有時帶人去西鄉射獵。
……
說到西鄉,許仲、江禽這一年來做得不錯。江禽的大名果如荀貞的期望一樣,傳遍了郡南,如今他已不是“城西伯禽”,而是“郡南伯禽”了,便連文府君這個才上任不久的太守也聞聽過他的名字,問過文聘:“潁陰西鄉江伯禽何許人也?”
陰修走了,潁陰縣令朱敞也早在去年底時便被調離,文聘的叔叔文直跟著朱敞走了,文聘沒走,依然留在潁陰,求學於荀衢門下。文太守對荀貞不客氣,對文聘這個遠親還是挺照顧的,打算把他擢入郡府,任個吏員,不過文聘不滿他對荀貞的態度,以“年幼未冠”為借口拒絕了。
有荀貞財、勢的支持,許仲、江禽闖下偌大的名聲,郡南諸縣、鄉的輕俠豪傑多半都與他們有交往,前來投奔的勇士絡繹不絕,他們手下的隊伍足足擴大了一倍,現在有兩百多人。彆院早已住不下去了,除留下少數人留守外,其餘的全搬去了新落成的莊園裡住。
新落成的莊園就在繁陽亭,買的是馮鞏家的地,離馮家莊子不遠。為障人耳目,許仲、江禽遵照荀貞的吩咐,在莊子周圍又買下了數百畝田地,對外隻說養這麼多人是為了種地。
並遵照荀貞的命令,許仲從各地的人市上前前後後買了差不多四五十個健壯的大奴。平時種地就由這些大奴負責。農閒之際,這些大奴也一如繁陽亭受訓的那些裡民,被組織起來操練習射。有從沈家、國叕那裡抄來的錢財支撐,把這些大奴和投奔來的輕俠勇士們武裝起來輕而易舉。武裝他們之餘,還多出了不少的長短武器、弓弩輕甲,暫且存儲莊中。
荀貞每去西鄉,大多時便在這個新的莊子裡落腳。
莊子坐落在繁陽亭,好處挺多。每隔幾天就能與陳褒、馮鞏見一次,還能順便監查繁陽亭裡民受訓的情況,又能與原盼等繁陽亭的老相識時常見麵。離許仲家也不遠,經常能去他家看看,亦方便許仲照顧他的阿母、幼弟。
自文太守來後,荀貞在陽翟常覺得悶氣,而每到西鄉,頓覺暢快。時間一長,他不覺又有了主動請辭的想法。再次有這個想法,不止是因為仕途不順,也是因為眼見黃巾起義將近。今年是光和六年,癸亥年,明年就是甲子年了。也就是說,再有不到一年,黃巾就是起事。
出仕這三年多來,他從匹馬單槍發展到如今手下輕俠二百餘,受訓裡民百餘,實屬不易。在黃巾起義一日日的逼近下,他也是真的很想放下公務,集中精力,把聚攏來的人手勢力好好地整頓一下。之所以至今未辭,倒不是怕再度惹怒太守,而是沒有想到今年又是一個大旱災。
明年就是黃巾起事,今年又是旱災,若救災不得力,明年將要麵臨的嚴峻形勢可想而知。他大約記得,黃巾起義是在二月時。二三月間,正青黃不接,又逢上恰在旱災後。黃巾一旦舉旗,郡中沒飯吃的百姓為了活命,必蜂擁影從。因此之故,他隻好且息了辭官之念,希望能說服文太守仿效去年陰修的舊例,去外郡買糧。
殊不料,這個文太守壓根不把他的話當回事。無奈之下,他與鐘繇、杜佑等人相商,請他們幫著勸說。勸了好幾次,文太守先是敷衍,後來索性隻就說:“民不知禮,故有天災。我會焚香沐浴,對天誦讀《孝經》,以化百姓。百姓隻要知道了禮孝,旱災自去。”
這真叫人哭笑不得!
……
烈陽似火,熱風衝麵。
荀貞騎在馬上,一邊策騎奔馳,一邊回憶著往事,他心道:“無論如何,即使府君不答應買糧,這次也一定說服他組織人手抗旱救災!”
——
1,文太守。
《外黃令高彪碑》裡提到過這個文太守,大概意思是:高彪的“舉主”潁川太守南陽人文府君被征詣廷尉,高彪因此棄官,隨他進京,光和七年六月丙申,卒於道。
光和七年即中平元年,高彪六月卒於道,那麼文太守大約是五、六月間被征詣廷尉的。這個時間剛好是在皇甫嵩、朱俊、曹操大破潁川黃巾,平定潁川之後。在這個時候被征詣廷尉,顯然這位文太守在潁川任職時沒有儘到太守的職責,要對潁川的“黃巾之亂”負一定的責任。
“(高彪)舉將潁川太守南陽文府君征詣廷尉,……,(高彪)捐官赴義,吏民攀車,……光和七年……,六月丙申,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