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貞大吃一驚,“欲治郡北”之事除了昨夜太守府堂上的幾個人知道,荀貞連唐兒、宣康、李博都沒有說,戲誌才從何知道的?
他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戲誌才笑道:“卿方就任便就出城,此必是行縣去了。既已行縣,以君在西鄉的雷厲風行,接下來肯定不會沒有舉動。聞卿言,你已見過太守,今又見君與我暢談,雖談笑晏晏,卻時常不自覺地展目遠顧,如有所思,若非太守即將要整治郡北,並且是派卿前去整治,卿又怎會如此呢?
荀貞佩服,說道:“君見微知著,被你這麼一說,我倒像是一個藏不住心事的人了。”見他既然猜出,也不隱瞞,歎了口氣,說道,“誌才,你猜得一點沒錯,府君的確是準備派我前去治理郡北。郡北的吏治很不樂觀啊。我老實告訴你吧,我此番行縣,本也隻是想采采郡北風謠,熟悉一下地方情況,卻實在沒有想到郡北的民生如此艱難!我在郡北走了一圈後,如今是真的想把郡北澄清,還百姓一個朗朗青天了。隻是我能力有限,深恐不能辦好此事,故此心憂。”因問計於他,“……,卿之才勝我十倍,可以教教我麼?”
戲誌才搖了搖頭,說道:“卿之憂,恐非在己,而在太守。”
“這話怎麼說?”
“卿在西鄉,仁足以惠下,威足以討奸。西鄉雖小,足見卿才,區區郡北,何足道哉?今所以不能展眉,如有心事者,必非在己,而在太守。”戲誌才調整了下坐姿,背靠院中的大樹,拿手指點荀貞,笑道,“你肯定是在擔憂太守不能狠下心來,不能下辣手懲奸除惡。”
荀貞歎服,說道:“知我者,君也。……,誌才所料不錯,太守確實猶豫。今府君雖已決定遣我治郡北,我也已下定決心為民除害,可若無府君的支持,正有一比:我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再問計,“卿為奇才,必有妙計教我。貞願聞之。”
“太守能進善,不能誅惡,這說明他想得賢名,又不願招禍。”戲誌才對陰修的分析與荀彧一模一樣,他說道,“當今之計,要想徹底整治郡北,唯有兩策,一為上策,一為下策。”
“願聞之。”
“上策,說服太守。下策,先斬後奏。”
荀貞心道:“‘先斬後奏’?”頓時想起了昨夜在太守府堂上被郭圖提起過的兩個人:岑晊和趙都。這兩個人,一個不奉詔書殺人,一個不守法殺人,最終一個亡命江湖,一個獲罪身死。若是“先斬後奏”,豈不就和他倆一樣了?他說道:“願聞上策。”
戲誌才笑了起來,說道:“所謂上策者,完美之策也。人世間事,豈有完美者?不如意常十之八九。關係到身家性命的事兒,太守不會輕易改變主意的。以卿北部督郵之尊,尚且無計可施,我一個鄉野鄙人,又怎麼會有辦法說動他呢?此策難行。”
荀貞啞然,不過回憶自己前世看過的那些書,也的確如戲誌才所言:但凡謀士之策,若有上中下三策者,上策基本上都是實現不了的,埋怨似的說道:“既然難行,卿又何必言之!”
戲誌才哈哈大笑,說道:“聊以備數耳。”他這個回答很誠實,荀貞也無話可說。以戲誌才的智謀才乾,尚對陰修無計可施,再加上荀彧也是如此,對“說服陰修”這個上策,荀貞也就死了心,不再去想了。既然無法說服陰修,那剩下來的,似也隻有“先斬後奏”一途了?他沉默了片刻後,不再說此事,岔開話題,提點精神,轉而說起了在郡北的見聞,也不談民生疾苦,隻說自家遊覽憑吊過的那些山川林澤和古戰場遺跡。
戲誌才見他轉開了話題,也就不再提此事。他對兵事是非常感興趣的,每當荀貞提起一處古戰場或一處山川林澤,往往不等荀貞再往下說,他就已把發生在該處的古代戰事如數家珍地一一道來,並對之詳加評點,議論風生。荀貞有前世的見聞,穿越後對兵事也下過很大的功夫,彆的不說,至少熟讀兵法,也能“紙上談兵”。兩人談論的越發對味投機。
直到月上中天,庭如積水,荀貞才恍然發覺,已然夜深。
“哎呀,不知覺間,夜已深了。誌才兄,我這就告辭罷。”
戲誌才知他現為北部督郵,必有辦法應付宵禁,也不挽留,送他出院。戲誌才的妻子一直待在廚房裡,這時見他要走,再不出來就要失禮了,方才出門來送。荀貞走出院外,長揖辭彆,起身站定,不經意掠過戲誌才妻子的頭上,驚覺她的頭發少了大半。
“這?你,……。”
戲誌才笑道:“吾妻之發,已成卿之腹中酒食矣。”
“這,這,……。”這個變故大出荀貞意料,他心道,“我說她怎麼藏在廚房裡一直不出來!原來是因把頭發剪了,為我換了酒食,故不願示人於前。”不知說什麼好,最終說道,“唉,這又是何必?不是還有錢麼?錢若不夠,我這裡還有,何必把頭發剪了呢?”
戲誌才的妻子說道:“拙夫不辭君錢,那是因為你們是朋友。今君在我家用飯,我為東道主,亦不能不儘地主誼,怎麼能用君的錢請君吃飯呢?”她雙頰緋紅,似頗為剪去頭發這事兒感到難為情,但話卻說得很堅決。
荀貞感慨萬千,說道:“誌才,你有佳婦!也唯有此等佳婦才能配得上你的才學啊!”複又對戲誌才的妻子說道,“也唯有誌才兄這樣的奇士,才能配得上你啊。”戲誌才家甚是寒酸貧苦,然於此時再從院外看他們家的窮苦景象,給荀貞的卻是另一番溫馨暖人的感覺了。
他心道:“計算時日,我仲兄也應已去過陳家、納過采了,或許不日就有信來,也不知那陳群的從姊是個什麼樣的女子?”他沒指望陳群的從姊會貌比天仙,也從沒指望她能儘合己意,如果納采、占卜都順利,兩人可以成婚,在婚後是否能情投意合更是想都沒想過,世家大族之間的聯姻本也不是為了這些,事實上,他自穿越以來,滿門心思都在保全性命上,對婚事本也不太看重,然而此時此刻,他卻真的是有點羨慕戲誌才了。
……
送走了荀貞,戲誌才和他的妻子閉上院門,回到院中。
戲誌才邊幫他妻子收拾酒食殘羹,邊關心地問道:“你在廚裡待了半夜,餓了沒有?”
“夫君往外端酒食時,不是給妾身留了些飯菜麼?妾身吃過了。”
戲誌才點了點頭,幫妻子收拾完,兩人沐浴洗過,攜手進屋,也沒點燈,借著月光上了床榻。他倚牆而坐,突然說道:“貞之怕會將有禍事。”
他妻子正在脫衣,聞言停下了手,輕輕打了他一下,不樂意地說道:“荀君以知己待你,你怎能詛咒他?”
“不是我詛咒他。他以知己待我,我又豈會不知?當今之世,天下以族姓家訾選士,士子交往也多看對方族姓。我本寒家子,族姓不顯,又家貧,自束發至今,所交之友不過四五人。便是在我的這些朋友中,能像貞之這樣對我的也不多啊!
“昔他在西鄉時常有信來,隨信並往往附有饋贈,有時我不回信,他也不惱,來信依然如故。今他為北部督郵,郡之極位,才上任二十天,兩次登咱家之門,便衣步行,婉婉和容,不以權勢傲人,更難得的是,也沒有看不起與我一樣家貧的阿美、阿範和少年孺子的阿熙,待我之友如待我。……,吾之友中,文若、玉郎最佼佼,論以風神美妙,貞之不及玉郎,論以清雅素靜,貞之不及文若,然若論與人交赤誠相愛,玉郎、文若皆不如貞之。他視我為知己,我與他見麵雖不多,其實也已視他為知交了啊。我又怎麼會詛咒他呢?”
“那你又為何說他命不長久?”
“因他不懂惜身。”
“什麼意思?”
“今夜我們在樹下的談話,你在廚內應也聽到了。當說起‘治郡北’事時,他問我有何策?我說有上下兩策。他問我上策該如何行之?我笑言此策難行。隨後,他沉默不言。我觀其神色,似有行我下策之意。若行下策,則岑晊、張儉之殷鑒不遠。”
戲誌才的妻子本不知書,嫁給戲誌才後,戲誌才教她認字讀書,也常對她說一些天下名士的故事。岑晊、張儉,她都是知道的,知道這兩個人都是名士,因為與貴人、權宦作對而獲罪於身,不得不奔逃亡命。
她立時緊張起來,提心在口,說道:“有這麼嚴重麼?夫君,我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說大丈夫處世應守道直行,為民除害也算是‘守道直行’吧?守道直行是好事兒,也會招來禍患麼?……,縱如你所說,會有危險,也不致就此殞身吧?就像那岑晊、張儉,他兩人不也沒死麼?我還記得你曾對我說,說他二人反因此名滿天下了。……,這,也不算壞吧?”
“天下人因守道直行而招禍的還少麼?……,為人處事自應守道直行,可在才華未得到施展之時卻一定要懂得惜身保存之道。《傳》曰:‘力能則進,否則退,量力而行’,就是這個意思。”
“就算如此,但如能與岑晊、張儉一樣,就此名滿天下也不算壞事吧?怎能說是禍事呢?”當今天下,士子重名節勝過生命,若能因此名滿天下也確實不是壞事,不但不是壞事,還是好事。
“大凡世人之才,分為三類,大、良、庸。庸才不足提,良才死州郡,大才死天下。我觀貞之在西鄉的種種作為,才明勇略,異於常人,堪稱人傑,是當死天下的大才,今若因行我下策而獲罪,竟死於郡國,太可惜了。就算僥幸能夠像岑晊、張儉一樣亡命,也很可惜!”
“良才死州郡,大才死天下?”
“人孰能無死,每個人早晚都有一死,可是要怎麼死才算死得其所呢?司馬史雲:‘或有重於泰山,或有輕於鴻毛’。大才如能因天下死,就是重於泰山;若因郡國死,就是輕於鴻毛。‘君子韜光以待時’,貞之這樣的人就算是死,也不應死郡國,而應死天下!”
戲誌才的妻子挺高興聽他誇荀貞的,說道:“夫君這是在說荀君的才乾勝過岑晊、張儉麼?”
“如岑晊、張儉者,介乎庸、良之間,頂多算個小才罷了,豈能與貞之相比?再則說了,他兩人雖被天下稱讚,但觀其行事,我實不以為然。”
“為何?”
“岑晊違詔殺人,引天子大怒,不僅自招其禍,且累及成瑨。成瑨,其主也,因受其累,伏法歐刀。此豈為臣子之道?吾郡賈偉節素與岑晊親友,在他亡命投奔時,卻獨閉門不納,人問其故,他說:‘《傳》言:‘相時而動,無累後人’。岑公孝以要君致釁,自遺其咎,吾以不能奮戈相待,反可容隱之乎’?賈公此言,甚得我心。
“張儉更不必說,因一人故,牽累天下人,有多少士族因為隱匿他而被滅族?死者何止百千!郡縣為之殘破。……,如此二人者,為邀一名,不惜致君主死路,為存一命,不惜使郡國殘破,這能說他們是人們的榜樣麼?像他倆這樣的人,死不可惜,如今竟能活命,且得浮名,已是僥幸!……,誠如賈偉節所言,我不能手刃之,已是恨事,又怎能對他們的行為以為然?”
戲誌才說到此處,似是有感而發,慨然說道:“為人處世不應求虛名,應辦實事。父母生我,聖人教我,難道是為了讓我輕生尋死的麼?丈夫若得誌,有機會儘舒己學,自當守道直行,就算為此死了也無遺憾!可是如果終泯然無聞於人世,不能得誌,就應該惜身存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此三不朽也。德與功皆不能立時,該立言。”
他妻子躺入他的懷中,聞其言語,既是自豪夫君的誌向,又不由嗔怪他平時的酗酒浪蕩,說道:“你既知不得誌時應該存名惜身,又為何日日博戲賭酒?難道你就不惜你自己的命?”
“你不知我姓戲麼?姓戲的人好博戲,此即夫子之所雲:率性(姓)是謂道。”
他妻子啐了口:“夫子說的是姓氏的姓麼?你不要亂解夫子的話。”
“好,我便不亂解夫子的話。你莫看我現在日日博戲賭酒,若有朝一日,我能得誌,……。”
“如何?”
戲誌才在彆人麵前可豪言壯語,在相濡與沫的妻子麵前卻從不空話豪言,不再說了,隻愛憐地摸了摸她剪短的頭發,調笑似的說道:“諺雲:‘貴易交,富易妻’。我若得誌,要做的頭一件事便是換了你這個糟糠!”
他妻子知其為人,知他隻是調笑,也不生氣,嬌嗔了幾句,很擔憂荀貞:“若真像你說的那樣,你該幫幫他。”
“他以知己待我,我當然要幫他。此前,他多次邀我去西鄉,我沒有去,是因為他在西鄉做的有聲有色,用不著我;現在既然看到了他身處危險之中,既為報答他的知己,也為他的才乾,為了防止他做傻事,我當然要幫他。
“怎麼幫?”
“如今之計,上策難行,下策危險,唯有尋用中策。”
“何為中策?”
“我會和他一起去郡北,為他出謀劃策,儘力將整治郡北之事辦好。若真辦不好,也不能讓他‘先斬後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