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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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乾忍不住拍打車軾,讚道:“荀君之德,吾未曾見!”
荀貞的“德”好不好,最清楚的人是他自己。設若他不是穿越而來,設若他不知天下將會大亂,設若他是一個生於斯、長於斯的東漢人,以他荀氏的出身,他也很可能會和荀彧一樣根本看不上一個小小的亭長之職,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心甘情願地屈己待人,視錢財如糞土。
與荀彧、荀攸這樣的天縱奇才相比,他一個中人之姿,唯一的優勢隻有“遠見”,也即“知道未來”。有道是笨鳥先飛,正所謂有備而來。他既“有備”,既要“先飛”,那麼做事肯定就不會如“無備”之人,而這樣的做事風格落在不明內情之旁人的眼中,自然就會覺得他與眾不同,看起來很有“德”,很能“腳踏實地”。
他嘿然自嘲,想道:“我自請為亭長、市恩鄉裡、讓功給上官、讓財給輕俠裡民,所有一切的作為都是為了能聚眾保全性命而已,要說起來其實挺‘自私’的,但是落在彆人的眼中卻反倒成了有‘德’。……,這算不算‘沽名釣譽’,算不算‘王莽謙恭未篡時’呢?”隨即又覺得王莽這個例子舉得不恰當,“呸、呸!怎麼能拿這個最終身敗名裂的家夥來自比呢?”
一邊瞎琢磨,他一邊“謙恭”地送行,直將秦乾送到亭部的邊界、又目送著秦乾乘坐的黑色軺車在幾個持刀戟的從吏簇擁下轔轔走遠,方才轉回。
杜買、程偃、陳褒也在。這時等秦乾遠去,在回亭舍的路上,杜買三步一回頭,一副神情不屬的樣子,手中的短戟都差點滑出,掉到地上。——這短戟,是他為了在秦乾麵前顯示武勇,特地拿出來的。
荀貞拍了拍他的肩膀,嚇了他一跳,好懸踩到路上被壓出來的深深車轍裡,急避過去,回過神來,抓牢短戟,尷尬地笑了笑,說道:“荀君?”
荀貞笑道:“可是在想你什麼時候能夠正式就任亭長麼?”
“嘿嘿。”
“秦君不是說了麼?此事已經定下。再過上兩天,縣裡的任命文書就會到了。”
杜買感激之極,落後荀貞一步,躬身彎腰地說道:“全靠了荀君舉薦,小人才能升任亭長,小人定會不負君望!”話說完了覺得自家似有些急於上任的樣子,忙又補充一句,“若無荀君,便無小人。以後,這繁陽亭還是荀君你說了算!”
陳褒輕笑說道:“荀君不日就將會升遷到鄉裡,就職‘有秩’,全鄉上百個裡,十幾個亭,哪裡還會有看得上一個繁陽?”
“是,是。荀君少年英才,心存壯誌,非我輩庸人可比。荀君你放心,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小人必一如從前,定唯君之馬首是瞻,唯君之命令是從!”
荀貞哈哈一笑,調笑似地說道:“杜君,你曾說過你的願望是做一個百石吏,今為亭長,已始於足下了。要好生努力!”求盜和亭長一步之差,卻是大不相同,前者隻是副手,追賊捕寇,冒風雪,刀頭舔血,危險且累;後者卻是十裡之宰,能夠獨當一麵,舒服多了。
“是,是。荀君的教誨,小人牢記在心。……,不知荀君還有何叮囑?請一並示下。小人堅決做到。”
“也沒什麼彆的叮囑了。”荀貞瞧了他一眼,“……,隻是有兩件事,我有些放心不下。”
“荀君請說!”杜買拍胸脯保證,“不管是什麼事兒,小人定能使君放心。”
“如今回想起來,在繁陽的這三個月裡,我還真做了不少事兒。”荀貞頓了頓,反問杜買,問道,“你覺得哪一件是我最牽掛的呢?”
“荀君曾助敬老裡買桑苗,如今桑苗大多剛剛種下。荀君最牽掛的應是此事!”
“民以農桑為本。裡民既得桑苗,必會妥善培育。此事我並不牽掛。”
“不牽掛?……,荀君慷慨豪氣,好結交朋友,在亭中這幾個月,常與亭部中的豪桀少年飲酒下棋,博戲歡樂,其中尤與大小蘇兄弟、史巨先、馮鞏的交情最好,如今君將上任鄉中,最牽掛的也許是他們?荀君放心,小人會對他們多加照顧的。”
“蘇、史、馮群輩皆壯士也,為我友,他們若有事,我自會照拂。對他們,我亦不牽掛。”
“……,荀君賑贍孤老,全亭鄉民無不感恩稱頌。荀君可是擔憂走後,小人不能善待他們?”
“我與你相識三個月,雖不敢說儘知你的為人,但也對你了解一二。你不是嚴苛的人。對此,我亦不牽掛。”
杜買笑了起來,說道:“是了!荀君牽掛的必是老黃、阿褒、阿偃、繁家兄弟。”
“黃公長者,繁氏兄弟本亭人,阿褒人緣好,我也不牽掛。……,至於阿偃,我已決定帶他去鄉裡了,當然更不牽掛。……,對了,阿偃,此事還沒與你商量,你願意隨我入鄉麼?”
程偃求之不得,歡喜說道:“怎不願意?俺就尋思這兩天給荀君說呢!荀君此去鄉中,人生地疏,身邊沒有人怎麼能行?俺雖愚笨,但好歹是鄉亭人,人頭熟,也許有能為君儘力之處。俺與君卿商量好了,都跟著你去鄉裡,為君牽馬執鞭,開道前驅!”他隻是個亭卒,還是招募來的,比較自由,不想乾了請辭就是。
……
從桑苗說到朋黨,再從朋黨說到亭中孤老,又從亭中孤老說到亭舍諸人,能想到的地方都想到了,荀貞卻隻是一個勁兒地搖頭,杜買犯了愁,左思右想,實在想不出他牽掛何事,又問道:“那麼,荀君可是牽掛小夏、小任幾個?”割肉似的咬著牙,保證說道,“若是為此,則請荀君放心!小人一定會如荀君在時一樣,好吃好喝地養著他們!”
“亭舍又不像縣廷,沒什麼餘財。小夏、小任幾個在舍中的吃住所用,一直都是由我出錢。今我要去鄉裡,不會把他們留在亭中的。我會與他們商量一下,若是他們願意,可與阿偃、君卿一起跟我上任。……,對此事,我也不擔憂。”
“如此,荀君可是牽掛許母、幼節?”
陳褒實在聽不下去了,打斷了杜買的話,說道:“許母、幼節是東鄉亭大王裡人,又不是咱們亭的人!老杜,就算你想去照顧,也照顧不了啊!何況,荀君又不是升遷到外地去了,升任的乃本鄉薔夫,許家正是治下之民,要說‘照顧’,還用得著你麼?”
杜買愁眉苦臉地說道:“荀君,小人實在想不出還有何事值得你牽掛了!”
荀貞問陳褒,說道:“阿褒,你能猜出來麼?”
“荀君所牽掛者,無它,必是裡民操練一事。”
荀貞暢快大笑,說道:“知我者,阿褒也。”
杜買楞了一愣:“裡民操練?……,這眼看年底一過,明年開春,這操練就要散了啊!”
“正是為此,我才牽掛。”
“……,小人鬥膽,請問荀君何意?”
“今之天下,疫病連連,寇賊蜂起,世道不平。彆的不說,隻說前夜那股賊人,杜君,你久任‘求盜’,見的寇賊多了,以前可曾見過有凶悍如他們的麼?”
杜買想了一想,老老實實地回答:“往年之寇賊,最多劫道、劫質,殺人的都不多,悍不畏死到殺求盜、殺亭長的更是未曾見過。”
“所以,我以為裡民之操練萬不可停!”
“可是過了春,地氣上升,就要農忙,……。”
“農忙,也不是每天都忙。做不到三天一操,至少也可以五天、十天一操。”
“可是,以前從沒有過這樣的舊例,恐怕鄉民們會不願意。”
“若以強暴逼之,鄉民自不樂從;但若以錢糧為餌,定然人人踴躍。”
——荀貞之所以堅持即使在農忙的時候也要抽出時間來操練,倒不是為了在短時間內就把鄉民們操練得有多麼精銳,更多的隻是為了能把這個“組織”保留下來。鄉民乃烏合之眾,如果不用一定的組織形式來約束,“冬聚春散”,那等到明年入冬再操練的時候,必前功儘棄。
杜買為難地說道:“若以錢糧為餌,也許能做到,但是,荀君適才也說了,亭舍不比縣廷,沒什麼錢,這錢糧……?”
“錢糧不必從亭中出,我出。”
杜買真心不理解,說道:“荀君,你這是何苦?雖說今年的盜賊比往年凶殘,但是也不必自己出錢,操練鄉民呀!而且再說了,就是為了備寇,等到明天入冬再操練也不晚啊?”
“群盜日日殺人,鄉民日日耕土。若不堅持組織操練,以耕土之鄉民,如何能敵日漸猖狂之殺人群盜?”荀貞悲天憫人地歎了口氣,說道,“繁陽是我就任的第一個地方,部中千餘裡民,大半皆相識。我今雖升遷,即將要離去,但實在不忍看此地有朝一日或會遭寇賊之災。”
杜買頗是感動,說道:“既然如此,請荀君放心,小人必儘心全力將此事辦好!”
“好,好,那我就放心了!”荀貞轉目陳褒,說道,“阿褒,你將任‘求盜’,主管一亭治安,職責不小,以後要多多配合杜君,萬不可輕忽麻痹!”
陳褒個是伶俐人,不必太多交代,一句話,他就心領神會,曉得荀貞說話的重點是“操練”,接口應諾,說道:“荀君隻管上任,有老杜在,有我在,繁陽亭必會如君在時!”頓了頓,又說道,“荀君剛才說有兩件事放心不下。操練是一件,另一件是什麼?我可是猜不出來了!”
“另一件,……。”
荀貞行在官道之上,望向遠處,可見前邊諸裡。繁裡、北平裡、春裡、敬老裡、安定裡、南平裡或東或西,或在路邊,或在田野中,或被林木掩映,或為小溪纏繞,都安靜地蜷伏在乾淨蔚藍的冬日天空下。他沉默了片刻,接著說道:“另一件事,就是王屠妻女。”
“王屠妻女?”
“前兩天,我聽馮鞏說,王家的生計日漸困窘。你們以後要多照顧一二。”
杜買、陳褒相顧一眼,都應道:“是。”
……
回到亭舍,荀貞將那五萬錢拿出來,先緊著亭舍諸人發放。
那天夜晚,許仲、陳褒、程偃、小夏、小任諸人是跟著他上陣殺賊的,一人二千。陳褒、小夏負了輕傷,額外每人多給二千。杜買雖去得晚,也沒有什麼“戰功斬獲”,但總算有召集鄉民之功,也一樣給二千。繁家兄弟沒去,勉強算他們一個擂鼓傳警之功,一人一千。黃忠也沒去,但他的本職不是捕賊拿寇,能把舍院守好就是功勞一件,也給一千。
賞遍諸人,五萬錢還剩下兩萬。荀貞吩咐陳褒、程偃分彆給受傷的那幾人送去,並交代,讓告訴他們:“這隻是縣君提前發下的賞錢,等驗明賊人正身,走完程序後,還會有上百萬的獎賞放下。”
陳褒、程偃都不傻,雖然荀貞的原話是這麼交代的,但拿了錢出去,說出去的話卻就變成了:“這些錢是縣君單獨賞賜給荀君的,荀君不要,教分給爾等。”錢雖不多,一個傷者也就能分個兩千上下,但“錢輕仁義重”,對荀貞的慷慨仁義,一個個心服口服,覺得那夜沒有白白冒險,這命,賣得值。
荀貞留在舍中,把該得爵位之人皆列表寫出,將自家該得的爵位讓給了杜買。寫好後,遣人送去縣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