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十月,天高雲白,風從一望無際的田野上吹過,林木的葉子大多落了,綠油油的原野與稀疏的林木中,隱約幾處裡聚。早上起來的時候,亭舍內的地麵上結了一層冰涼的霜露,行走在上邊,沾濕了鞋子,而當太陽高升後,這霜露漸漸地被蒸發不見了。
從吳郡來的商人沒有多做停留,打好了水就繼續行程,向東邊去了。他們人雖去了,留給荀貞的失落卻好幾天都沒消失。這天上午,他正蹲在樹下,瞧著那露珠,感歎人生,前院的門外來了兩個騎馬帶刀的縣吏:“縣君有令,召繁陽亭長荀貞去官寺。”
荀貞自來亭中任職亭長,至今已快兩個月了,縣令從來沒有召見過他,包括“許仲殺人案”時也是杜買去彙報的情況,現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亭部中並無大事發生,也沒到每年考核政績的時候,這時候突然遣人相召,卻是為何?
荀貞急忙忙收拾停當,牽馬出舍,與那個兩個縣吏一起上了官道,旁敲側擊地打聽。
漢時的吏員大致分兩類,一種是“縣廷屬吏”,一種類似“賓客舍人”。前者是通過正規渠道任職或被拔擢上來的,後者是主官“自辟”的,雖都領取俸祿、名在吏冊,但與主官的親近關係不同。前者可稱“公吏”,後者可稱“私吏”。
眼前這兩個吏員都是“私吏”,與縣君的關係很親近。所謂“仕於家者,二世則主之,三世則君之”,如果接連兩代都為同一個家族效力,那麼對效力者來說,這個家族就是“家主”;如果接連三代都為同一個家族效力,那麼對效力者來說,這個家族就不但是“家主”,乃至是“君上”了。
如今這位潁陰縣令的家世雖比不上當今的那些名門大族,比如汝南袁氏,遠遠達不到“門生故吏”遍布天下的程度,但也是世代為宦,來給荀貞傳令的這兩個吏員便都是接連兩代都為其家效力的,要論親近關係,比身為縣令心腹的秦乾還要親近,因此口風都很嚴,不肯泄露縣令召他去官寺是為何事,隻是笑著說:“荀君放心,是好事,不是壞事。”
既然他們都這樣說了,不肯直接回答,荀貞也不再詢問,改換話題,與他兩人指點途中景色、評說本地風土人情。
他來任職雖還不到兩個月,但一則,早將本亭的轄區跑了個遍,對本地的情況很熟悉,二來,自小在潁陰長大,對本縣的故事也很熟悉,不管是本亭的、還是外亭的,都是說得頭頭是道,遠至戰國、前秦時出生在本地的名人以及一些發生過的典故,皆隨口道出、隨手拈來。
這兩個縣吏不是潁陰人,是跟著縣令來的,好些事兒並不了解,聽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覺,已到潁陰縣城。縣吏觀望了下天色,見剛過未時,說道:“緊趕慢趕,總算沒有太晚。縣君現在應正在寺中相候,荀君,請隨我們來吧。”
當先引路,進入城門,帶著荀貞往“官寺”行去。
……
漢承秦製,城中的規劃井然有序,大致分為三個部分。
一個是“閭裡”,百姓們居住的地方。
一個是“市井”,也就是市場,買賣東西的所在。
再一個就是“官寺”了。
和“裡”外有牆垣一樣,“官寺”的外圍也有牆垣,並且牆垣更加高大。若將整個潁陰縣城稱為“大城”,那麼“官寺”就是一座“小城”。前漢時,“官寺”在城中的位置不固定,有的在城中,有的在城東,本朝以來,逐漸都遷到了城北,遂成為了一種定製。
為節省人工、材料,很多“官寺”會建在縣城的西北角或東北角,這樣,利用原先已有的城牆,隻需要再分彆向外引出兩道牆垣就能把“官寺”包圍其中了。潁陰縣的“官寺”就在城之東北角。
……
荀貞三人,經市井、過閭裡,到了城東北,迎麵一個石闕,正對著大路。石闕後邊即“官寺”的大門。寺門通常南向,取“聖人南麵而聽天下,向明而治”之意,潁陰寺門即是如此。——也有的“官寺”門前不立石闕,改為立兩個桓表,都是取其莊嚴顯目之用。
門闕或桓表的邊兒上,有一個建鼓,懸掛木上。吏民、縣中有事,便擊打此鼓,以讓人知曉。荀貞在前世時雖沒見過“建鼓”這玩意兒,但在影視上多有見過,似乎直到清末民國時期,衙門門前還有這東西,所以穿越以後見到此物也不驚奇。
就像亭舍門邊有“塾”一樣,寺門的兩邊常也會有一間或幾間房,與圍牆相連,門往外開。這是供外地來的官吏們更衣用的。如果長官暫時沒有空兒見他們,他們也可以在其中歇息。這會兒,“塾”中就有一個剛從外地趕來的小吏,正在收拾衣服、整理冠帶,準備拜見上官。
荀貞是縣令召來的,聽那兩個縣吏的意思,縣令也正在等他,自然不必在塾中等候,跟在那兩個縣吏的後邊,恭謹地步入了寺中。
……
寺門口有兩個門卒。縣君禦下甚嚴,這兩個門卒皆持戟,站在門口的兩側,相對直立。若是荀貞獨自前來,少不得會被盤問幾句,但此時有那兩個縣吏引導,門卒一句話都沒問就放了他們進去。
進入寺門,當麵一道土築的罘罳。罘罳,即是屏風。上邊潑墨染綠,畫了兩株豐盛挺拔的大樹,樹乾粗壯,虯枝盤旋,乾為黑色,葉則墨綠。右上題了兩行字,寫道:“木連理,王者德澤純洽,八方為一家,則連理生”。儒家提倡仁政,這兩句話正合了聖賢的教誨。
那兩個縣吏久在寺中,對這幅畫熟得不能再熟了。荀貞此前出任亭長時,為拿告身文書也曾來過寺中、見過這幅畫。三人都沒做停留,直接繞過罘罳,來入庭中。
庭院既廣且深,正中一個大堂,屋簷飛角,雄偉高壯,這裡就是縣君升堂辦事之所,名為“廳事”,又叫“聽事堂”。堂前有台階,延向院中。——縣君並不是每天都升堂辦事的,勤快點的兩三天一視事,懶一點的四五天一升堂。今天並非縣君升堂的日子,堂門緊閉。
兩個縣吏略微停了下腳,說道:“縣君在後邊舍中。……,荀君,請你先去‘便坐’裡暫坐歇息,等我二人前去通報。”官寺的布局,前邊辦公,後邊住人。“舍”就是“宿舍”,上到縣令、丞、尉,下到普通吏員平時都在舍中居住。
荀貞作揖應道:“是。”
這兩個縣吏還了一禮,自經過院中的石子路,繞過“聽事堂”,往後邊“舍”中去了。荀貞目送他們遠去,直到身影不見,這才轉顧左右。
“便坐”,即“聽事堂”左右的廂房,每天都有小吏在內值班,負責處理日常的小事。此時下午,正忙的時候,各個“便坐”裡都坐了不少外來的吏員,觀其衣著,有鄉薔夫,也有與荀貞一樣的亭長,還有裡長,間或亦有百姓。吵吵嚷嚷、紛紛鬨鬨的。
另有兩三個小吏可能來得晚了,排隊比較靠後,又不耐煩吵鬨,所以沒在室內等,而是立在庭中的樹下。一個扶著樹乾,低頭蹙眉,不知是在思忖公事,還是在想些彆的。另外兩個一個麵對罘罳,跪坐樹下,捧著一卷竹簡細細觀看;一個依樹而立,呆呆地看著“官寺”東牆。
看東牆的這位側對荀貞,看竹簡的這位全神貫注,都沒注意到荀貞和那兩個縣吏的進來。蹙眉的那位大概眼角餘光看見了他,之前抬頭瞧了他們一眼,可能不認識,又低了下頭。
“便坐”裡都有人,荀貞沒有進去,而是沿著罘罳後的走廊,來到西牆邊的一棵棗樹下站定。諺雲:“七月十五棗紅圈,八月十五曬成乾”。早過了棗子成熟的時節,樹上空剩黃葉,地上落葉片片。不知怎的,院中儘管熱鬨,荀貞獨立樹下,卻莫名有些蕭瑟之感。
他自嘲一笑,心道:“隻是聽那商人講了一點孫堅的故事,我這心情卻就能‘失落’好幾天。孫堅號稱江東之虎,本非我這樣的常人可比,又有什麼可‘失落’的呢?——設若孫堅是我,如果他能提前知道黃巾將要起事,怕絕不會如我這般惶恐不安,說不得,反倒會跳躍欣喜,以為立功名、名垂後世的機會將要來到。”
想雖如此想,看看自己以“弱冠之齡”,任職亭長後每日忙得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苟苟且且”每日隻為“保命”奔忙,如今還不得不在庭中等候縣君召見,而那孫堅卻早在十七八歲時已殺海賊、剿大寇,名動一郡之地。這強烈的反差不得不讓他心有所動、發出感慨。
他低著頭繞樹踱步,感慨良久,末了站定,一手按住腰邊的環刀,一手拍打棗樹,喟歎道:“人生一世,朝露日晞。”隨著拍打,幾片黃葉飄落,如黃蝶起舞,有的落在了地上,有的落在了他的肩頭。
……
一百五十年前,光武皇帝說:“人苦不知足,即平隴,複望蜀”,但正是因為“得隴複望蜀”,所以才有了“光武中興”,才有了一統天下。荀貞此時的心態與之相似,也是“已平隴,又望蜀”。
如果他現在不是亭長,如果他現在沒有結交到許仲、江禽、高素等本地豪傑,如果他沒有已組織起百餘人的“一屯”裡民,就算聽到十個孫堅的故事,他也定然不會有此感歎。而正是因為他已將亭長做好,已結交到不少本地輕俠,已從最早的“獨身一人”慢慢發展到了現在的“漸有羽翼”,所以才會被孫堅的故事觸動,所以才會有此感慨。
他穿越到漢代已有十來年,雖然本質上還是“後世人”,但不可避免地會受到當時風尚的影響。
兩漢之人無論青年、中年,抑或垂垂老矣的暮年,皆“誌大、言大”,有雄強的心態、積極的進取精神,渴望建功立業、光耀聲名,便如程偃、陳褒、杜買、黃忠這樣的鄉野粗人有時也會自稱“大丈夫”,何況像荀貞這樣讀書識字的士子、儒生?
十幾年前死去的“名士中的護法”汝南陳蕃,年十五出豪言“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十五歲就以“大丈夫”自居,而最終他果也以其身殉其誌。汝南緊鄰潁川,陳蕃的故事,荀貞自穿越後就常有聽聞。
經年受這樣環境的熏陶,潛移默化,他的性格、誌趣自也會與穿越前有所不同了。經過兩個月的辛勞,有了一定的“班底”,有了一定的“保命”把握,他開始得隴望蜀。
……
正感慨間,先前的那兩個縣吏回來了,聽見了他的話,一人問道:“荀君為何慨歎?”
他兩人過來時,荀貞正背對著聽事堂,沒有看見,此時聞言,轉過身來。他肯定不會將心事說出,答道:“……,見落葉蕭蕭,有感而發。”
那縣吏說道:“荀君方才弱冠,正如紅日東升,就像那青青的園中葵一樣,大好的日子在後頭等著呢,何必學垂暮老年,做如此慨歎!”
說話的這個縣吏年有四旬了,語氣顯得有點老氣橫秋,荀貞沒生氣,恭謹應道:“是。”
另一個縣吏較為圓滑,岔開話題,笑道:“荀君,你適才引用‘朝露日晞’一句,可知道此詩係何人所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