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章 太平客棧(1 / 1)

太平客棧 莫問江湖 1684 字 25天前

有間客棧,四四方方,二層小樓,旗在中央。

客棧占地頗大,在二層主樓外還圍起了一個兩進院子,那根旗杆便是立在院子的正中位置,極為顯眼。

旗子是新做的,白底黑字銀邊,掛在斷成兩截後又被重新接在一起的高杆上,迎風招展。

旗子上繡著四個大字:太平客棧。

客棧的二層主樓翻新了一遍,白色的牆皮蓋住了原本露出來的的青磚,屋頂上的殘缺不全的黑瓦也被補全,黑瓦白牆,院子裡還栽了花草,挖了一方池塘,種著荷花,養了幾尾紅鯉,頗有些江南園林的意思。

此時的客棧大堂中,客滿為患,就連樓梯和二樓的回廊上,也站滿了客人。不少人沒有座位,便站著喝酒,有端了一隻海碗的,也有一手執壺一手持杯的。

在大堂之東北角,單獨擺放了一張書案,一位身著儒衫的說書先獨坐案後,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而已。少頃,但聞撫尺一下,樓上樓下,滿坐寂然,無敢嘩者。

今日說的還是青萍書局的話本小說《女劍仙》。

書接上回,李紫雲誤入大雪山瑤池聖地,誤打誤撞之下破了聖女留下的棋局,得了聖女的一甲子修為,體內氣機便如山洪突發,沛然莫之能禦。

李紫雲神功大成之後,離開瑤池,急忙趕回蜀山。此時正值四方魔教圍攻蜀山,李紫雲手持‘青萍劍’,人劍合一,似長虹貫日,如紫氣東來,一劍便殺了八名魔教高手,凜然神威,使得魔教眾人見而生畏。她又是一劍,縱橫十裡……

眾人聽慣了沙場爭鋒,甚少聽到這種仙魔故事,倍感新奇,聽得如癡如醉。

在客棧的西北角,一方黑漆櫃台,高高的,擦得鋥光瓦亮,後頭擺著幾壇子酒,瞧著似乎有些年頭,隔著老遠都能嗅到酒香。

一枚太平錢,在櫃台上滴溜溜地旋轉。

掌櫃是個年輕人,穿著一襲半新不舊的袍子,站在櫃台後頭,右手杵著下巴,望著旋轉的太平錢怔怔出神。

老板娘也很年輕,與掌櫃並肩站著,正低頭奮筆疾書,她眼角餘光瞥到掌櫃又在發愣出神,麵上不動神色,櫃台下麵卻是狠狠踩了一腳。

“啪”的一聲,客棧掌櫃伸手將正在旋轉的太平錢拍在掌心下,然後緩緩移開手掌,顯露出“天下太平”四字。

便在此時,一輛大車緩緩駛入客棧的院子,馬車上放著一口棺材。

駕車的是夫妻二人,雖然衣著樸素,但舉手投足之間,不似尋常人等。

女子戴了一頂帷帽,看不清麵容,她似乎對現在的客棧的有些陌生,跳下馬車後,先是抬頭看了眼迎風招展的“太平”大旗,然後又望向周圍的花草和池塘。

這裡,與過去大不一樣了。

男子則是將馬車趕到一旁,免得擋住門口,然後下來馬車,走到女子身旁。

在客棧主樓的門外靠牆位置不見曾經的老樹墩,而是換成一把藤椅,一個白淨的小丫頭坐在藤椅上,雙腳不沾地,梳著雙丫髻,戴著金項圈,雙手捧著一個大碗,正在喝綠豆湯。

在藤椅旁邊還趴著一條皮毛泛黃的老狗,已經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透出一股慵懶的意味。

大概因為老了的緣故,土狗竟是沒有注意到這對夫婦的到來,直到這對夫婦走到了客棧大堂的門口,它才懶懶地抬起眼皮,似乎是認出了這個老朋友,沒有呲牙咧嘴,嗚嗚低吼,而是很敷衍地搖了下尾巴,激起一陣塵土。

小姑娘喝光了大碗裡的綠豆湯,將大碗放在旁邊用以充當桌子的凳子上,瞪大了雙眼望向這對夫婦。

戴著帷帽的女子輕聲笑道:“這才三年的時間,總不能孩子都這麼大了吧?”

男子道:“應該不會。”

小丫頭終於按捺不住,問道:“你們是誰?”

男子回答道:“我姓李,木子李。雙名玄都,玄妙的‘玄’,大都督的‘都’。”

小丫頭仍舊瞪大了眼睛:“我會寫‘李’字,另外兩個字,不認得,不會寫。”

李玄都耐心地蹲下身,用手指在地麵上寫下“玄都”二字,說道:“玄都,就是‘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的玄都。”

小丫頭搖了搖頭:“李玄都……沒聽說過。”

李玄都啞然失笑,自嘲道:“我三十歲生日的時候,冰雁還拍我馬屁,也不管合不合適,就硬借古人的詩句,說什麼‘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無人不識君。’沒想到剛出門就被打臉。”

男子是李玄都,戴著帷帽的女子自然就是秦素,她取出一個瓷娃娃,是個禿頭壽星的模樣,沒什麼仙氣,反倒是憨態可掬,而且這個瓷娃娃是可以打開的,裡頭裝了白胡子福星,再把福星打開,還有更小的祿星。三個神仙都被做成了不倒翁的樣子,在秦素的手心搖搖晃晃,很是可愛。這種小玩意不算貴重,卻很討喜。

小丫頭眼睛一亮,立時被吸引了全部心神,再也挪不開視線。

秦素把瓷娃娃放在小姑娘的手中。

李玄都故意說道:“有人不識貨,還是這位小友好眼力,以後有大出息。”

“哥哥!”老板娘不知何時走了出來,剛好聽到李玄都這話,立時跺腳不依。

李玄都雙手一攤:“我說的可是實話。”

老板娘正是已經成年的周淑寧,她既是歡喜,又是不好意思,說道:“當初是我不對,可我已經向嫂子賠罪了,嫂子都不介意了,你還斤斤計較。”

李玄都笑了笑:“說來也是奇怪,彆人都說女子成親以後,就不像在家做姑娘了,難免脾氣火爆幾分,可你嫂子卻是越活越回去了,整天笑嗬嗬的,倒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要我說,應該把‘慈航真人’的稱號送給她才是。”

秦素臉色羞紅,幸好有帷帽遮擋,倒是看不出來。

周淑寧道:“這就是你不懂了,嫂子一則是心性好,二則是過得舒心,沒有半點糟心事,自然沒有脾氣,誰樂意沒事就發脾氣?”

正在說話間,在這裡做掌櫃的沈長生也走了過來,比起以前要穩重許多,向李玄都和秦素一板一眼地行了一禮。

至於兩人為何在此地開客棧,則是太平宗的一個古怪規矩。因為太平宗陸家祖上是以客棧起家,故而祖祖輩輩無論如何豪富,都要從事三年的客棧買賣,沉澱心性,不使驕狂。一般都是家主交替的時候,才會去從事此類行當。沈老先生是天寶二年故去的,沈大先生從天寶三年開始做掌櫃,到天寶六年李玄都出山,剛好三年。

沈長生本是沈家旁支,父母早亡,被沈大先生和陸夫人收為養子,如今繼承家業,也開始在客棧中做掌櫃,已經很久不曾見到李玄都。

如今的沈長生逐漸褪去了少年時的青澀,更為穩重的同時,也難免老氣橫秋。

反倒是李玄都經過三年清修之後,也或許是天下太平的緣故,身上的暮氣稍減。

李玄都擺了擺手,示意沈長生不必多禮,然後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正色道:“我已經在書信中說過,這次是送沈先生落葉歸根的,陸師姐本是跟我們一道過來,可快到客棧的時候,她說要去墓地等我們,不想回客棧觸景生情。”

沈、周兩人的臉色也變得凝重起來,輕輕點頭。

李玄都道:“帶路吧。”

沈長生囑咐夥計看好客棧和剛剛喝完綠豆湯的小丫頭,他親自趕著馬車,領著李玄都等人去了墓地。

這裡已經葬了好些人,井井有條,每座墳前都立著一塊碑,有有名字的,也有沒有名字的,相同之處是每塊碑上都刻有立碑年月,

李玄都忽然發現他曾經來過這裡。

果不其然,走不多時,就見到一塊墓碑上寫著“周公聽潮及夫人之墓”的字樣。

李玄都想起來了,這是當年安葬周聽潮的地方。

沈長生提早在周聽潮夫妻合葬墓的旁邊挖好了一個新坑,陸夫人已經等在這裡,雙眼發紅,顯然是趁著無人的時候哭了一場。

秦素上前安慰陸夫人。

沈長生本想再看養父最後一眼,結果被李玄都製止,李玄都輕歎一聲:“沈師兄的遺容不是很好,雖然陸師姐已經整理過,但……不如不見,還是記著沈師兄生前的風采,我想沈師兄也是這麼希望的。”

沈長生看了李玄都一眼,又把目光轉向養母,點了點頭,沒有強求。

李玄都和沈長生將棺槨放入墓坑,覆上封土。至於其餘的磚石結構,待到日後再說。

如此一來,沈無憂和周聽潮這對親家竟是成了鄰居。

什麼恩怨情仇,最終都是黃土一抔。

沈長生和周淑寧在墳前恭恭敬敬磕了頭。

陸夫人想一個人在這裡待一會兒,於是李玄都等人又重新回到客棧。

這會兒工夫,說書先生已經說到了尾聲:那李紫雲在玉虛峰上一劍斬了鬼王之後,辭彆眾人,孤身南歸。一路上但見骷髏白骨散處長草之間,不禁感慨不已,心想自己勝了玉虛鬥劍,可稱無憾,但世人苦難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

這正是:

一劍西來,大江東去,氣橫掖庭。

問如何承平,難得清平,斬卻亂世,可開太平?

英雄梟雄?正道邪道?留待百年後世評。

憶往昔,光寒十九州,青鋒無情。

百年江湖意氣。天下起風雷萬裡埃。

歎此生浮沉,風波難定;十年一劍,俠骨崢嶸。

袖藏青蛇,腰懸三尺,腳踏人間路不平。

朝天闕,看劍氣縱橫,再開青冥。

太平客棧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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