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清返回朝陽府後,並未住在秦家大宅,而是回了補天宗。
說起補天宗,秦清雖然是補天宗的宗主,但在補天宗的時間很少,他要麼是在秦家大宅,要麼是在大荒北宮,補天宗便回來的少了。
秦清來到自己在補天宗的書房,每日都有專人打掃,雖然主人久不曾回來,但仍舊是一塵不染,此地設計巧妙,位於一處懸崖之上,窗外便是大海,驚濤拍崖,卷起千層雪。廊簷掛有串串風鈴和木哨,簷角掛有成人拳頭大小的銅鈴,若是有風吹過,木哨嗚咽成韻,風鈴齊聲而動,叮叮咚咚,彆有一番趣味。
與秦清一道而來的還有趙政,趙政還是第一次來這裡。
趙政站在窗邊,旁邊有一靠牆的條案,案上有一架龍紋古琴,趙政輕輕撥弄琴弦,錚錚琴聲與外麵的風鈴響聲相映成趣。
趙政收回撥弄琴弦的手指,道:“糧草方麵已經準備完畢,可抵我大軍半年之用,除遼州必要之守軍外,其餘各地兵力均已開始向朝陽府集結,隻保留地方都指揮使司人馬不動,以作維持。”
秦清坐在書案後,說道:“我要一個具體數字。”
趙政早有準備,回答道:“此次入關,我軍共有騎兵五萬三千餘人,其中輕騎四萬五千左右,重騎八千左右,戰馬十五萬匹,另有步卒十萬五千餘人,民夫輔兵十三萬餘人,騾馬二十萬餘匹,大小車輛兩萬餘輛。大軍共計二十萬餘人,加上相應民夫,號稱四十萬大軍。”
秦清輕歎道:“這便是世人常說的遼東二十萬鐵騎了,這次我們可以說是傾巢而出了。”
趙政道:“如此一來,遼東境內隻剩下大概三萬左右的兵力,而且都算不得精銳之師。若是入關進展不利,這點兵力想要守住遼東,隻怕是……”
秦清說道:“號稱四十萬大軍,實際兵力隻有半數,真正的精銳就更少了,隻有十萬餘人左右,這是咱們的老底子,也是性命攸關的本錢。所以入關其實是一場豪賭,這個‘賭’字不好聽,可又找不出其他更恰當的字形容,就是賭我們自己的命運,賭天下的命運,成王敗寇,在此一舉,不容有失。”
趙政默默點頭。
秦清接著說道:“糧草後勤就交給你了,不要出什麼差錯。”
趙政說道:“我要向明公討一營人馬。”
秦清從袖中拿出一枚虎符丟給趙政:“我的親兵營供你調用,我準許你便宜行事。”
趙政將虎符收入袖中,默默點頭。
秦清繼續說道:“紫府來信了,他希望在帝京城外見到我們。”
趙政有些驚訝,抬頭望向秦清。
這時候的秦清恰好望向窗外,側臉在明暗的光影下顯得有些深邃。
秦清緩緩說道:“當初玉虛峰上,以‘天下棋局’推演天下局勢,紫府便是從齊州、幽州各出一路兵馬,成鉗形夾擊帝京,繼而大敗宋政,入主帝京。”
趙政道:“現在才決定下來,會不會太晚了些?”
“怨不得他。”秦清道,“自正月以來,他就因為儒門之事而焦頭爛額,實在顧不得這些。可除了他自己,誰都不能代替他下這個決斷。現在儒門的事情暫告一個段落,紫府也能騰出手來處理這些事情。清微宗的船隊已經在路上,齊州這路人馬,我打算交給辟公統率,三弟會在齊州接應。”
趙政這才明白秦清今天為什麼會特意來到補天宗,因為補天宗臨海,不遠就是港口,既然清微宗的船隊已經路上,那麼遼東這邊的大軍多半也準備就緒,隨時可以登船渡海。
這些事情,趙政事前並不知情,可見遼東自始至終都是在秦清的掌握之中。
秦清道:“齊州一路偏師,由辟公領軍,三弟負責軍需後勤。幽州這邊,我親自領軍,你負責軍需後勤,我決意於四月二十一日,發兵榆關。”
這一日,秦清離開補天宗,來到清濱府城外的大營之中,由趙政陪同,校閱六萬大軍。
傍晚時分,趙政作彆秦清和秦襄,返回朝陽府。
離開清濱府的時候,一聲悶雷響起,一場大雨傾盆落下,水珠傾斜而下,砸在城牆上,濺起無數朵細小水花,遠遠望去,整座城池都籠罩在一層薄霧之中。
趙政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眼天空,自語道:“天寶九載,四月十五。”
入夜,一隊騎兵冒著大雨衝進了大營,馬蹄踩踏飛濺起無數泥水。
雨聲、雷聲、馬蹄聲混在一起,雜亂不堪。
為首將領在距離大帳還有十幾丈的時候,翻身下馬,聲音不高,但在轟隆雨聲中清晰可聞,沉聲道:“秦襄請見明公。”
大帳內的秦清聽著外麵的雨聲,打開手中的懷表。
亥時一刻。
已經是深夜了。
秦清收起懷表,吩咐道:“請辟公進來。”
片刻後,身上還帶著一層濕氣的秦襄走進了大帳:“見過明公。”
秦清主動相迎:“辟公辛苦。”
“職責所在。”秦襄不卑不亢。
秦清也沒有過多客套,開門見山道:“具體情況,辟公已經知曉,這次兵發齊州,不容有失。”
秦襄沉聲道:“是。”
秦清望著外麵的大雨,繼續說道:“這一次,辟公獨承方麵之任,一切兵事,假以便宜,不複中製。用人,正己不得掣肘,用財,知驥不得稽遲。”
秦襄臉色微變,大受震動。
正己是趙政,掌握遼東的人事大權,知驥是秦道遠,掌握遼東的財權。秦清的意思便是將六萬大軍完全交給秦襄,趙政和秦道遠不能在人事和財政上有絲毫阻撓乾涉,秦襄如何用兵,也不必向秦清請示,可謂是極大的信任。
兩相比較,當初秦襄出兵西北,可謂是處處掣肘,幾乎是雲泥之彆。僅就魄力而言,天寶帝和謝雉這對母子根本不能與秦襄相提並論,便是穆宗皇帝也多有不如。
秦襄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末將定不辱命。”
“好了,辟公去歇息吧。”秦清揮了揮手。
伴隨著一陣甲葉的鏗鏘撞擊聲,秦襄以臣子的禮節向後退去,直退入到外麵的雨幕中才轉身離開。
雨滴打在玄黑色的鐵甲上,濺起一層細細的水霧。
放眼望去,夜色下,雨幕中,儘是黑甲。
這場突如其來的磅礴大雨一直持續到後半夜才有轉小的趨勢。
拂曉時分,持續了一夜的大雨終於停歇,秦襄說是歇息,其實一夜未睡,天亮之後,召集諸將,正式接掌六萬大軍。
換成旁人,想要在如此緊迫的時間內掌握六萬大軍,不說不能做到,一定是十分困難。不過秦襄作為當世名將,戰功顯赫,威望極高,在他麵前,倒是少有刺頭之流,再加上秦清給予秦襄極大的自主專權,一天的時間足夠秦襄初步掌握大軍。
次日,又有小雨,不過張海石還是率領清微宗船隊按時抵達清濱府。
秦清設宴招待張海石,六萬大軍開始依次登船。
清微宗共有配備火炮的“青蛟”六十餘艘,“黃龍”三十餘艘,“紫螭”一百餘艘,“青龍”十艘,上次炮轟渤海府,也隻是出動了大半個船隊,可這次幾乎是傾巢而動,要將這六萬大軍在最短時間內運送至祖龍島。
秦清送走了秦襄和六萬大軍,又馬不停蹄地前往朝陽府城外的大營。
來到中軍大帳,秦襄換下常服,換上一身甲胄,立刻召集遊擊以上將領。
大帳內隻設秦清身前一案,所有將領按照官職高低排成兩列。
秦清身披甲胄站在案後,腰間佩刀。在秦清身後是一張三尺高六尺長的天下輿圖,一目了然。
帳內所有將領都感受到仿佛窒息一般的緊迫感,這次遼東傾巢而出,二十萬大軍分兵六萬,還剩下十二萬。秦襄的六萬大軍以步卒為主,大部分騎兵、軍械和輔兵還是在幽州大軍之中,所以秦襄的六萬大軍隻能算是一路偏師,主力還是這十二萬大軍。以奇勝以正合,主力大軍必須要從正麵擊潰大魏朝廷的守軍。
如此一來,遼東境內的留守軍隊隻有區區三萬人,而且這三萬人還是分散在各地的都指揮使司,平日保境安民尚可,真要沙場廝殺,隻能算是乙等。如果入關大敗,僅憑這三萬人,不但不能東山而起,而且遼東三州都守不住。
可以說,整個遼東的家底已經被秦清全部拿了出來,擺在桌麵上。
成了,霸業可成,大業可期。
敗了,萬劫不複,再無翻身之日。
這是一場性命攸關的豪賭。
這些將領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
成了,他們是從龍功臣,敗了,他們是反賊叛逆。
富貴從來險中求。
秦清走出大帳,諸將緊隨其後。
大帳之外有臨時搭建起了一座雄偉非凡的校武台。秦清率領諸將登上校武台,在另一邊,十萬大軍排列成數個巨大方陣。
幽州是為北方幽冥之州,北方水德崇黑,故而幽州大軍衣甲均是黑色,黑壓壓地蔓延至天際,竟是看不到儘頭。
就在這時,有風起,將旌旗吹得急劇搖晃。緊接著天空中響起一聲悶雷,醞釀許久的天色驟然一暗,一場春雨從天而落,落在無數黑甲上,濺起無數的白色水霧,似是給單調的黑甲鑲上了一層朦朧的白邊。
放眼望去,雨霧之下儘黑甲。
秦清任由雨滴打落在自己身上,高聲道::“道正世居遼東,世代忠良。然魏帝無道,近狎邪僻,殘害忠良,神人之所共憤,天地之所不容。”
這一刻,秦清的聲音壓過了風雨之聲。
“道正不才,因諸君之殷殷期望,順民眾之切切推心,故而舉義旗,以是自立。今天下大亂,道義不存,有豺狼橫行於世,生靈為之塗炭,是用氣憤風雲,誌安社稷,以起義兵,救萬民於水火,解百姓於倒懸。”
“今遼東大軍,鐵騎成群,玉軸相接,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衝而南鬥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製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諸君齊心,倘能使天下太平,凡諸爵賞,同指山河。”
秦清拔出腰間佩刀,一刀劈開頭頂黑雲,撥雲見日。
十萬黑甲山呼之聲,響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