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雁冰自小不喜歡讀書,所以不喜歡旁人說話的時候引經據典,可李道虛和李玄都兩人都有這個習慣,陸雁冰又不敢忤逆兩人,隻能乖乖聽著,久而久之,也明白一些儒道義理。
此時李玄都所說的這段話出自儒門,意思是父親如果有了敢於直言的兒子,就不會做出不仁義的事情。所以當父親做出不義的事情,做兒子的不應一味順從父親,而是應該向父親抗爭,同理,君王有不義之舉時,做臣子也不應當順從君王,同樣要抗爭。聖人講孝道,要孝,但不一定要順。該順則順,不該順時就要孝而不順。若是不顧實際而一味盲從,陷父母於不義,是為不孝。
在這裡,李玄都把李道虛比作父親,他是兒子,對應了兩人的關係。最是倡導孝悌的儒門都不讚同愚孝,認為仁義還在孝順之前。如果兩人都不肯退讓,那麼終究要走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
不過也許是陸雁冰的反應太讓李玄都失望,也許是李玄都壓根就沒想把陸雁冰牽扯進來,總之李玄都隻是略微提了一句之後,便不再糾纏此事,轉而說道:“以前我覺得錢俗氣,談錢更是俗不可耐。可到了今日方知錢是天底下第一等大事,不僅僅是貧賤夫妻百事哀,就是一國,手中無錢也是處處為難。”
陸雁冰早就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很早之前她便開始攢私房家當,縱然比不得秦素,與囊中羞澀的李玄都相比,卻是富有太多。這也是她過去總覺得李玄都有些幼稚的緣由,當然,哪怕是現在,她也覺得這位師兄有些太過理想,想當然耳,可無奈李玄都成事了,那就另當彆論。
此時聽李玄都如此說,陸雁冰自然十分讚同,說道:“錢往何處來,又往何處去,這裡頭有大學問。老爺子振興清微宗,也離不開一個‘錢’字。”
“見微知著,由小見大。我們再四處轉轉,瞧瞧如今帝京城裡到底是怎樣的光景。”李玄都說道。
陸雁冰繼續領路。她很想問李玄都打算什麼時候動手,可在李玄都提及李道虛的態度之後,她便不敢問了,覺得自己還是不知道為好。
其實李玄都也在等,一則是等秦素那邊的消息,二則是等寧憶那邊的消息。
大事開小會,小事開大會。如果大事開大會,很容易出現上秤千斤重的局麵,如果有人在會上提出問題,就不能視而不見,眾目睽睽之下,必須解決問題,不能再去推諉、拖延、調和、斡旋,十分棘手,容易無法收場。
比如說李玄都諫言李道虛之事,雖然李玄都到底說了什麼隻有李道虛和李玄都知道,但當時清微宗人人都知道李玄都要勸諫李道虛這件事,那麼李道虛便無法裝作沒有這回事,隻能給出一個明確態度,偏偏李玄都提出的問題並非杜撰胡說,而是清微宗確實存在的問題,就算李道虛是仙人,也很難解決,又不能直接把提出問題的人殺掉來自欺欺人。於是李道虛罕見動怒,並召集三十六堂主共同討論此事,最終以李玄都被逐出師門而結束。
從這一點上來說,李道虛行事始終是合乎規矩,並未憑借武力就肆意行事。李玄都也是合乎規矩的,求仁得仁。
李玄都自己就曾做過類似事情,自然心知肚明,不會重蹈覆轍。決定大事,首先要定調,然後通氣、摸底,由上而下地依次打招呼,最終形成一致意見,方才不會出現紕漏。
雖說如今帝京形勢並不等同於決定大事,但也有幾分相通之處。李玄都早已定調,接下來要做的便是與各方勢力互相通氣、摸底、打招呼,這也是秦素、寧憶、張白晝、上官莞、慕容畫等人正在做的事情,包括李玄都親自來見小皇帝,也是這般用意,而小皇帝基本表明了自己站在李玄都這邊的態度。
現在李玄都隻等著各方的反饋,如果大多數意見一致,也就是儒門、百官、各方豪強都認可了李玄都的定調,那麼就到了李玄都動手的時候,這便是大勢所向,李玄都就是順勢而為。縱然還有反對聲音,也擋不住滾滾大勢。
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要將對手置於死地,越快越好,不易生亂。若是陷入僵持境地,難免生出許多變數。
這些思量,李玄都自然不會對陸雁冰說,能明白的人不說也明白,不明白的人說了也不明白。李道虛就是明白之人,不必秦素開口,他就已經知道秦素的來意是什麼。
所以現在這段時間是李玄都難得的閒暇,他才會有如此閒情逸致。
離開這片商市之後,兩人便到了人市,顧名思義,這裡是買賣奴仆的地方,所謂賣身為奴、賣身葬父,就在這裡來。一般來說,大戶人家都用家生子,也就是家中奴婢生的子女還是奴婢,是為家生子。就算買人賣人,也是招呼人牙子上門。還有一些罪奴,也就是官宦人家獲罪之後罰沒為奴,則是朝廷專門的衙門負責。所以這人市中多是些活不下去的百姓,主動賣身。
至於那些拍花子的,還有乾采生折割營生的,都是不赦的罪,朝廷容不得,抓到就是一死,尤其是采生折割一行,一旦抓到直接淩遲處死。
所謂拍花子,就是人販子,人牙子隻是中間人,人販子卻是拐人搶人。
至於采生折割,“采”就是采取、搜集;“生”就是生坯、原料,一般是正常發育的孩童或者弱女子。“采生”時,往往利用種種騙術去引誘婦女孩童,亦有的使用迷藥“拍花”。一個動手,幾個人同時放風,得手後立即開溜。有些時候,采生其實還有另一重意思:那就是將活人殺死,收采生魂供驅使之用。殺人的時候有一整套的法術儀式,將人殺死之後,其魂魄就被收在葫蘆中,隨時供主人驅使作祟。
“折割”即刀砍斧削。簡單地說,就是抓住正常的活人,用刀砍斧削及其他方法把他變成形狀奇怪殘疾,再扮作一家人,四處行乞,作出種種可憐狀,撈取錢物。
皂閣宗隻是擺弄屍體,收集人死之後三屍所化的“鬼”,魂魄還是歸於天地,這些終究是死物。這些人卻是擺弄活人,殺活人采魂,使魂不能歸於天,魄不能歸於地。不說朝廷,便是江湖宗門也容不得這類人,將其視作魔道之流。當年李玄都和胡良曾遇到過此事,不過不是行乞的那種,而是采集生魂的那種,結果被胡良一刀一個砍了腦袋,無一全屍。采生折割和菜人是李玄都生平所見最為殘忍之事,與其相較,江湖仇殺和青鸞衛的酷刑都不算什麼了。
李玄都目光掃過這些百姓,腳步不停,臉上更是看不出喜怒。
陸雁冰陪在李玄都身旁,知道這位師兄最喜歡以霹靂手段行菩薩心腸,所以肯定不是來買人的,多半隻是了解情況而已。
至於了解情況之後又作何打算,那就不是她關心的事情了,她可不操這些閒心,若不是李玄都執意過來,她才懶得來這邊,畢竟這兒不是青樓,人人都是蓬頭垢麵,有什麼可看的?
李玄都想得更遠一些,如果耕者有其田,無田之人還能做工養活自己,誰又會賣身為奴?想要解決此類問題的關鍵還是在於生計二字,百姓通常將生計叫作“活路”,找“活路”,便可見一斑,秦清的遼東模式雖然有許多弊端,但也並非不能推行。
便在這時,一個聲音打斷了李玄都的思緒:“李先生?”
李玄都回過神來,循聲望去,卻是個女子,而且還是個熟人。
平心而論,以容貌而言,這位女子不如秦素,可是如果用一個成年男子的目光來看,這位姑娘無疑是很出彩的。她身材高挑,婀娜體態玲瓏畢露,尤其是一雙長腿,纖細筆直,很是奪人眼球,幾乎到了想不注意都難的地步。
沈霜眉。
刑部督捕司的捕頭。
督捕司與青鸞衛的前身青衣司、儀鸞司屬於平級。督捕司中人被授予世襲恩蔭軍職,又效仿前朝的“魚符”製度頒發四級魚符,根據顏色不同,又分為“玉白”、“金紫”、“銀緋”、“銅青”。
沈霜眉的腰間位置懸著一枚“金紫魚符”,以黃金鑄成魚形,再飾以紫金。表明她是刑部督捕司主事,正六品實授職官,品級不高,但是位卑權重。
兩人自中州一彆之後,已經有近三年沒有見麵了,沒想到會在這裡見麵。
“是我。”李玄都笑了笑,“沈姑娘,許久不見了。”
都說士彆三日當刮目相待,如果李玄都還是平日裡清平先生的模樣,沈霜眉還真不敢上前相認,不過今日的李玄都故意改變了氣態,倒是與天寶六年那個落魄李玄都十分相似了。
沈霜眉又望向陸雁冰,認出了這位曾經的青鸞衛右都督,有些忌憚。
陸雁冰上下打量著沈霜眉,並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