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門與道門相比,最大的劣勢便是青黃不接。心學聖人的出現讓儒門再次壓住了道門,直接挫敗了寧王之亂,在接下來的幾十年中,道門再也不敢與儒門爭鋒。不過心學聖人給儒門帶來的百年興盛卻像是一次回光返照,直到現在,儒門還在吃當年的老本,老人們居於高位,年輕人無以為繼,整個儒門就像行將朽木的老人。
反觀道門,雖然道門內鬥不止,但也恰恰是這種爭鬥,使得道門內部人才輩出,遠勝過一潭死水而固步自封的儒門。老輩人有李道虛、徐無鬼、張靜修,下一輩中有澹台雲、秦清、宋政,甚至還可以加上一個司徒玄策,而年輕一輩中則出了一個李玄都,可謂是傳承有序。自然是道門的後勁更足。
這些儒門老人們大半輩子都沐浴在心學聖人的榮光之中,說一句“眼高於頂”毫不為過,到了如今,他們已經垂垂老矣,再難有所改變,也是人生中最為固執的時候,雖然被道門步步緊逼,不得不有所退讓,但骨子裡還是當年的高人一等,在他們眼中,皇帝隻是個孩子罷了。就是李玄都,固然勢大難製,也不能讓他們心服,不過是個難與爭鋒的“猘兒”。
這些白發蒼蒼的老人們,隻是表麵上對皇帝恭敬,心底裡不以為然,天寶帝這次臨時起意隻是剛好歪打正著,合乎了他們的心意,他們這才不做阻攔,如果天寶帝不合他們的心意,他們便會讓這位少年天子知道什麼叫做身不由己。
年輕帝王誤以為自己得到了權力,擁有了自由。其實他的權力是假的,不過是從皇宮這個小籠子中來到了帝京這個大籠子中。他從出生到成人,不曾離開過帝京城,便不知道什麼是天高地闊,他隻是坐在一口名為“帝京”的井裡,看到的隻有頭頂的窄窄天幕。
李玄都明白這一點,所以對於這次“覲見”帝王並沒有什麼期待,他主動去見秦清,因為自家老丈人可以決定遼東的走向和未來,他請秦素去見李道虛,因為自家老爺子也可以掌控江北的局勢。可他不覺得天寶帝能決定什麼,或者改變什麼,真正的決定權還是在儒門手中。不過李玄都還是來了,正如他自己所說,畢竟是九五之尊,雖然未必能成事,但一定能壞事,還是要給麵子的,於是他便抱著和儒門老人們差不多的心態前來赴約。
這一路上,李玄都走得不緊不慢,甚至讓陸雁冰產生了一種李玄都在看街景的錯覺,隻是她不好催促李玄都,也是習慣了,隻能陪著慢慢走。
就好像兩人小時候結伴登山,下山的時候,李玄都總是走得很慢,說什麼上山和下山是不一樣的風景,每次都讓她耐著性子等他。
再後來,陸雁冰便不樂意和李玄都一起去爬山了。
從小到大,他們兩個人就是久了便相看相厭,然後相互攻擊,可又沒什麼深仇大恨,再過一段時間,又漸漸和好。就像真正的兄妹,相處隨意,吵架打鬨,偶爾和睦。
待到年長,也許應了一句話,過早洞察人事、諳於世故,預示著本性平庸,陸雁冰比李玄都更早懂得這些人情世故,也造就了她隨風搖擺的性格,而那時候的李玄都還是少年意氣,非黑即白,甚至有些衝動魯莽,所以她一度覺得李玄都十分幼稚,每當李玄都說教時,她便十分不耐煩,在那時候的她看來,李玄都不過大她一歲而已,一個愣頭青整日說些人儘皆知的道理,煩不煩?無奈李玄都的修為更高,她隻能乖乖聽著。
隻是陸雁冰如何也沒想到,有一天,她會心甘情願地聽李玄都說教。道理還是那些說爛了的道理,可李玄都的身份不一樣了,道理的分量便也不一樣了。這讓陸雁冰開始反思自己,難道這些被自己不屑一顧的道理,還真有用?
一直到了卯時,他們才來到師橫波私宅所在的燕子巷。
這兒甚是幽靜,陸雁冰忍不住從袖中抽出一把小巧的九檔折扇,“啪”的一聲展開,輕輕搖動著。
如今是初冬時節,哪裡就需要扇子,隻是她養成的習慣,行走時非要有些無傷大雅的小動作不可,或是按劍,或是持扇,或是把玩腰帶、玉佩等等。隻是一個荊釵布裙的女子卻如公子哥一般手搖折扇,還是在初冬時節,實在怪異。
兩人來到師橫波的大門前,陸雁冰遞上自己的名帖。
守在門前的管家有些發怔,他知道今日要來兩撥不同尋常的客人,第一撥客人已經到了,為首之人算是他們真正的主子,這棟宅邸的半個男主人,可眼前兩人就是那第二撥客人嗎?瞧著就是一對普通夫妻。不過他也不敢自己做主,隻是讓兩人稍等,然後拿著名帖回去請示。
不一會兒,便是師橫波親自迎了出來,身後跟著那個誠惶誠恐的管家,顯然是受了訓斥。
師橫波見到李玄都和陸雁冰的裝扮後,不由一怔,立時知道自己錯怪了管家,雖說人靠衣裝馬靠鞍,但彆說管家了,便是她,也很難將眼前這個書生與清平先生聯係起來。倒是陸雁冰,雖然換了一身衣裳,可還是能夠一眼便認出來。
李玄都沒有改變自己的相貌,卻改變了自己的氣態,就像一個長著李玄都麵龐卻境遇截然不同的普通書生,這可是師橫波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隻能當做是地仙高人的神通。
其實也的確如此,人仙可以改變自己的體態,地仙可以隨意改變自己的氣態,是為真正的返璞歸真。地師、老天師、龍老人、澹台雲等人都用過類似手段,以便於隱藏身份四處行走。尤其是龍老人,這些年來潛藏於翰林院和欽天監,給人印象就是一個行將朽木的老糊塗,可作為半個儒門魁首,怎麼可能是一個老糊塗?
師橫波親自引著李玄都和陸雁冰進了宅中,自然不能到她的閨房敘話,此時天寶帝已經去了書房,而兩位儒門隱士則是坐在客廳之中,見到李玄都後,起身見禮。
李玄都拱手回禮,又穿過客廳,穿廊過堂,來到書房門外。
師橫波止步門外,做了個請的動作。陸雁冰自然也隨之止步,她臉上不顯,心中卻是不滿,覺得小皇帝太過托大,一個沒有實權的“狗腳朕”還擺什麼皇帝架子,真當自己是世宗皇帝了?退一萬步來說,就算真能把“狗腳”二字去掉,握有實權了,管天管地,還能管得了長生地仙不成?自古以來,死在長生之人手中的帝王可不在少數。
不過李玄都不在意這些小禮,更不在乎天寶帝對他是什麼態度,或者說李玄都不打算跟一個半大孩子計較,直接推門而入。
書房不大,卻很精致。朝陽一麵的牆壁上開門,正對門的一麵則是靠牆擺放著大料檀香紫檀福貴榻和一條降香黃檀頂橫案台,上麵放著師橫波常用的瑤琴。東麵是書架,堆砌書籍,不乏珍本孤本,西麵是多寶槅子,擺放著各類奇巧物品和珍惜古玩,既有前朝官窯的青花瓷器,也自安西大秦國運來的銅鎏金自鳴座鐘。正中是一方書案,前後各有一把椅子,可供兩人對坐,天寶帝就坐在案後的主位上,對麵的客位自然是留給李玄都的。
至於書案上,沒有文房四寶,隻有一張棋盤,不過不是文雅之士喜歡的圍棋,而是鄉野村夫偏愛的象棋,而天寶帝正在打譜。
李玄都沒有行禮,卻不再扮成一個普通書生,徑直坐在了天寶帝的對麵。
天寶帝這次展現出了一位帝王該有的涵養,或許是他調整了自己的心態,總之是沒有發怒,而是說道:“清平先生累我好等。”
“還請陛下見諒。”李玄都說道。
天寶帝不置可否,說道:“我不稱‘朕’,清平先生也不要稱呼‘陛下’。”
“好。”李玄都從善如流。
天寶帝看了眼麵前的棋盤,說道:“有人常說世事如棋,可我不這麼看。棋盤上雙方棋子數目相同,哪裡跟現實情況一樣?清平先生的棋子多,底氣便足。而我棋子少,便要委屈一些。”
李玄都看了天寶帝一眼,眼神中雖有偏激戾氣,但也自有一股精氣神在,忽然覺得自己太過小覷這位年輕帝王。
天寶帝問道:“清平先生,你知道我為什麼下棋嗎?”
李玄都搖頭道:“不知。”
天寶帝推動一枚過河小卒,又問道:“清平先生覺得自己是棋盤上的什麼角色?”
李玄都看了眼棋盤,回答道:“大約是‘車’。”
“縱橫馳騁,所向披靡。的確符合清平先生的身份。”天寶帝點頭讚同,又問道,“那麼誰是‘將’?哪位‘將’能驅使清平先生這樣一位‘車’?”
李玄都沒有正麵回答:“閣下是‘帥’。”
天寶帝再次推動小卒,將死了老帥,輕聲道:“‘帥’隻能拘束在九宮格中,可能最危險的敵人就在身旁,甚至連自己的棋子都有可能困住他,接下來便是‘將軍’和滿盤皆輸。”
李玄都道:“內外交困。”
“正是。”天寶帝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