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寒,本朝帝京就是前朝的幽州,地處北方,寒意已經十分深重,每日清晨,外麵都會有一層厚重的白霜。
如今宮裡好些大殿已經換上了玻璃窗,坐在屋裡就能瞧見外麵的景象,謝雉坐在一張以紫檀木製成的福貴鴛鴦榻上,看著窗外的白霜,臉色平靜,讓人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殿內除了謝雉坐著,還有一眾人也被賜座。
首先便是七隱士中的赤羊翁。在玉虛鬥劍之後,隱士們已經不再藏身幕後,而是來到台前。赤羊翁作為隱士中僅次於龍老人之人,也是代表了龍老人,身份自是與眾不同。
其次是晉王,如今晉王不僅參與朝政,還兼著宗人府宗人令的差事,在天家皇室之中,僅次於太後謝雉和天寶帝,是第三號人物,自然也有資格坐著。
然後是新任內閣首輔趙良庚,外廷文官中的第一號人物,號稱外相,被特賜座椅。
除此之外,就是司禮監首席秉筆柳逸,此時正站在謝雉的身旁,是距離謝雉最近的人。
如此一來,偌大的殿中,跪在那裡的就是青鸞衛都督府左都督丁策一個人。
這不是正式朝會,不僅僅是因為赤羊翁出現在了這裡,也是因為天寶帝沒有出現在這裡,就算太後垂簾聽政,隻要一日沒有登基稱帝,台前的皇帝就一日少不得。而謝雉還比不得那位女帝,未能全麵掌控朝局,如果她想稱帝,晉王不答應,清流不答應,儒門也不答應。
“丁策。”謝雉開口了。
“臣在。”丁策儘力平靜地回答道。
謝雉道:“你說江湖上多了一個名為‘客棧’的隱秘組織,如今可有頭緒?”
丁策一凜,恭敬道:“回太後,臣曾派遣屬下秘密混入這個‘客棧’之中,探聽虛實。可其中等級森嚴,更有專人負責排查客棧上下,稍有異動,當即斬殺。臣……臣派出的許多精乾人手暴露身份之後,都被削去首級,死於非命,此等情況下,還有未曾暴露身份之人,等閒不敢異動,所以臣對客棧的具體情況也是知之甚少。”
謝雉語氣微冷,“也就是說,你除了知道一個‘客棧’的名字之外,其他皆是一無所知了?”
丁策一怔,不知該如何回答。
青鸞衛是司禮監首席秉筆的屬下,便在這時,柳逸開口替丁策解圍道:“回太後,據老奴所知,江湖上的隱秘組織不在少數,諸如白蓮坊、萬篤門、聽風樓、聞香堂等等,可這些組織都是以盈利賺錢為主要目的,與商賈無異,所以其中人員的蹤跡都有跡可循。這個‘客棧’卻是不然,它隻出不進,不賺一文錢卻又大肆開銷,出手闊綽,收買、拉攏各地江湖散人,甚至是朝廷的官員,由此可見,客棧背後定是有人支持。當世之間,誰會這麼做?誰敢這麼做?誰在這麼做?老奴以為,這已經是不問可知了,唯有遼東而已。”
雖然柳逸此言沒有真憑實據,僅僅是推測之言,但在場之人都對這番看法深以為然,點了點頭,又都望向太後謝雉。
謝雉卻是不置可否,說道:“遼東會這麼做,遼東也敢這麼做,可未必就是遼東在這麼做,此事波譎雲詭,隻怕還有很大的變數,事在沒有鐵定之前,還是不要過早下結論。晉王。”
晉王應道:“臣在。”
謝雉問道:“此事你怎麼看?”
天寶二年,太後謝雉拿下顧命四大臣時,隻有二十七歲,協助謝謝雉的晉王也不過剛到而立之年而已。如今是天寶八載,謝雉三十三歲,晉王三十六歲,正值壯年。
晉王思索了片刻,回答道:“臣以為柳公公所言極是,遼東虎視天下久矣,為了日後揮師南下,他們提前在關內大肆安插眼線密探,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之事。”
謝雉又問道:“若果真是遼東所為,那麼這個客棧的主事人是誰?總不會是秦清親自執掌。”
晉王遲疑了,“秦清長年居於太白山的大荒北宮之中,並非秘密,他斷然不會親自執掌客棧。反倒是秦清之女秦素……”
謝雉終於是有些不耐煩了,“秦素生平,我素有所知,不過是一閒雲野鶴罷了,過去二十年,秦清從沒有讓這個女兒參與過任何遼東事務,就算真要培養秦素,也不會一上來便讓她擔當如此重任。”
大殿內一靜,一時無人應聲。
過了片刻,赤羊翁緩緩開口道:“老朽明白太後的意思了,太後是說那位清平先生,畢竟清平先生已經與秦大小姐定親。”
謝雉把目光轉向赤羊翁,語調變得柔和,“不知先生如何看?”
赤羊翁身子清瘦,又蓄有山羊須,看起來就像一隻年老山羊,此時他輕撫胡須,說道:“秦素不足以擔當大任,可清平先生李玄都卻是不可小覷半分,此人深得大劍仙、地師之真傳,所謀深遠,所圖甚大,要說是他建立了這個客棧,或者說是他在幕後執掌客棧,倒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謝雉沉默了片刻,說道:“如果李玄都才是幕後之人,那麼他麾下大概有多少人手?”
赤羊翁道:“客棧行事謹慎,我們雖然抓到一些成員,不過都是些小角色,甚至不清楚客棧的存在,隻是拿錢辦事。偶爾抓到幾個客棧的正式成員,他們也都是單線聯係,一旦有人被抓獲,立刻斷絕一切聯係,很難順藤摸瓜,除非真正捉拿一名客棧高層,否則很難推測出客棧的實力如何。”
說到這兒,赤羊翁微微一頓,環顧四周,繼續說道:“如果硬要推測一番,李玄都這些年來招徠的人手的確不在少數。且不說本就在他名下的太平宗,比如‘血刀’寧憶,便是李玄都麾下大將,替他做了不少大事。還有‘血觀音’石無月,能逃脫玉牢又重回玄女宗,與李玄都大有乾係,所以石無月多半也是李玄都的人。還有李玄都在清微宗的舊部,以及李玄都得了地師的傳承之後,許多地師舊人也歸到了他的麾下,其勢力之大,實是不容小覷。”
赤羊翁話音落下,大殿內一片死寂,空氣好像是凝固了一般。
一個孤身一人的李玄都已經很讓人頭疼了,可偏偏李玄都還要大肆發展自身勢力。
赤羊翁似乎還嫌不夠一般,又道:“這些隻是屬於李玄都的心腹嫡係,還有許多不是李玄都心腹卻能被李玄都調用的勢力,比如剛才已經提過的太平宗,還有如今的正一宗,甚至是玄女宗、慈航宗、妙真宗等等。如果真讓李玄都做了道門大掌教,隻怕是……”
赤羊翁沒有把話說完,可殿內之人都明白他的未儘之言。
謝雉臉色不變,說道:“可李玄都終究不是道門的大掌教,道門還有大劍仙,還有澹台雲,不是李玄都和秦清這翁婿二人就能說了算的。如今關鍵還是這個客棧,無論客棧的幕後之人是李玄都也好,還是遼東的秦清也罷,都是朝廷的心腹之患,要儘快解決。”
赤羊翁立刻表態,“儒門已經儘力在做了。”
謝雉的目光又望向其他人,“那麼內閣、司禮監、青鸞衛,還有晉王,你們呢?”
一直未曾開口的趙良庚道:“臣立刻下令讓六扇門協助青鸞衛徹查此事。”
嚴格說起來,朝廷中並沒有“六扇門”這個衙門,若非要說有,應該是指刑部督捕司。
當初刑部為了與尚還隸屬於大都督府的青衣司爭權,在內閣的支持下專門成立了一個處理有關江湖人士案件的隱秘機構,因為其總部大殿坐北朝南,東南西三麵開門,每麵兩扇門總共六扇,所以叫做“六扇門”,其中成員因行動機密也稱總部為“六扇門”。六扇門中人行動詭異、手段凶狠、專辦大案,進得衙門,出得江湖,算是衙門中的江湖人物,又代表衙門監視江湖,在江湖上擁有極大的權力,因此被不為朝廷效命的江湖人士所不齒,名聲和青鸞衛相差不多,都被視為朝廷鷹犬。
最早的時候,督捕司與青鸞衛的前身青衣司、儀鸞司屬於平級,不過在青鸞衛升為青鸞衛都督府之後,督捕司便不能再與青鸞衛相提並論。六扇門直接聽命於刑部,同時也受大理寺和督查院的節製,而這三個衙門又都是內閣的下屬,說白了六扇門其實是直接聽命於內閣。
此時趙良庚說讓六扇門協助青鸞衛徹查此事,關鍵就在“協助”二字上,“徹查”是表態,“協助”則是不肯擔責,把責任都推給了青鸞衛。
柳逸哪有不明白的,皮笑肉不笑道:“青鸞衛直屬於司禮監,刑部直屬於內閣,都說內閣是外廷,司禮監是內廷,沒有高下之分,何來協助一說?應是合作辦理此案才是。”
趙良庚麵無表情道:“刑部人手匱乏,不及青鸞衛半數,故而以青鸞衛為主,自然是協助。”
柳逸還要說話,卻被謝雉抬手打斷,“此事就以青鸞衛為主。”
然後她望向晉王,“晉王,你以為如何?”
晉王道:“臣無異議。”
謝雉站起身來,歎了口氣,“你們難,哀家也難,朝廷更難,值此難關,我們可要和衷共濟。”
所有人都站起身來,“謹遵太後懿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