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山莊彆院,不可能孤立於荒郊野外,那成了鬼魅出沒的鬼宅了,而且大戶人家不同於結寨自保的普通百姓,其用度開銷著實不小,菜蔬肉食都要新鮮,所以不能太過遠離人煙。而且世家豪族的奴仆們也非同一般,分出三六九等。如管家之流,有自己的宅邸,吃穿用度不遜於尋常富貴人家,老子在權貴之家當差,兒子借著主家的權勢外放為官,或是經商做買賣,也是常有之事,比起一些庶出子弟更有體麵,通常是白日侍奉主人,晚上回家之後還有奴仆伺候自己,所以久而久之,在山莊附近就成了一座小鎮,許多馮氏奴仆便將家眷安置在此處。
地方豪族都與江湖宗門有著不淺的關係,好似玄武的龜蛇纏繞,難分彼此。就好比秦家和補天宗的關係,說是兩家也是兩家,說是一家也是一家,秦家有半數以上的家主在補天宗中居於高位,更不乏如秦清這般直接擔任補天宗宗主之人,早已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馮氏也是如此,不過在嶺南境內,沒有位列二十二宗的宗門,門派卻是極多,還有一座儒門書院,因為嶺南遊離於中原之外的緣故,這裡倒是自成體係,成為一座獨立於中原大江湖之外的小江湖,而馮氏一族在嶺南江湖中的超然地位便可想而知。
許多江湖人來拜訪馮氏,多半都要在這座小鎮落腳。
李玄都沒有急於進入小鎮,而是圍繞小鎮走了一圈,然後在一處無人的地方,蹲下身去,以雙手觸碰地麵,開始運轉渾天宗的地氣回溯之法。在辦正事之前,李玄都還要先試一試這門地氣回溯之法,以免關鍵時候出什麼紕漏。
一瞬間,李玄都周圍的一切變得模糊起來,隱隱約約,飄飄渺渺,仿佛進入了蜃樓之中,無數景象開始浮現在李玄都的眼前。
雖然渾天宗在正邪二十二宗中聲明不顯,但是其功法卻是極為神奇玄妙,相傳第一代地師便是出自渾天宗,其“陰陽門”之術更是流傳世間,成為方士的必修之法。
隨著李玄都不斷“深入”地氣,李玄都眼前的景象仿佛是時光倒流一般,飛快向前退去,就好似皮影戲倒著表演一般。這並非是“宙之術”的時光倒流,而是此地的地氣將過去的種種記載了下來,就像一幅幅畫卷,回溯地氣隻能觀看這些畫卷,無法去改變任何事情。
進入地氣回溯之後,並不是以某個人的視角,而是以一種近似於天神俯瞰人間的視角,事無巨細,儘收眼底,甚至是許多當事之人都未曾注意到的細節,也會被地氣忠實記錄下來,落入後人的眼中。
很快,李玄都發現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不再繼續深入地氣,使得“倒放”的畫麵漸漸定格。
這是在鎮子的一座小酒肆中,當年還是酒肆,現在已經是二層的酒樓了,酒肆中靠窗的一桌是對年輕男女,雖然沒有聲音,但也能看出正在輕聲交談,瞧這神態,應該是一對情侶。在不遠處的一桌上,還有幾名外鄉人。
旁人不認得這些外鄉人,李玄都卻是認得,分明就是二明官鐘梧以及魏臻、張錚、金釋炎等人。然後就見魏臻緩緩起身,來到那對年輕男女身旁,不知說了什麼,女子勃然大怒,一巴掌扇在魏臻的臉上。
魏臻也不惱怒,麵帶微笑地指著臉上的掌印說了什麼,那對年輕男女臉色漲紅,顯然是憤怒至極。
魏臻還不肯罷休,嘴巴張合不停,開始侃侃而談。
那年輕男子終於按捺不住,憤然拔劍,結果被魏臻一把擒拿,那女子用刀,似乎是馮氏之人,被張錚輕易奪去手中佩刀,動彈不得。
那女子果然是馮氏之人,很快便有馮氏高手來到酒肆,與魏臻等人對峙。這馮氏高手倒也修為不俗,刀上有近乎實質的刀芒生出,差不多有歸真境的修為,可惜遇到了有備而來陰陽宗。此人與金釋炎相鬥,被金釋炎輕而易舉地挑飛了馮氏高手的手中佩刀。
此地畢竟就在馮氏的家門口,於是馮氏高手越來越多,歸真境就有三人之多,儘顯馮氏的底蘊。到了此時,鐘梧終於出手了,僅憑一己之力便橫掃了一眾馮氏高手,整座酒肆也變為廢墟。
很快,鐘梧等人便帶著那對年輕男女離開了小鎮,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便不是此地一處地氣能夠記錄的了。
李玄都退出地氣回溯的狀態,雙手也離開了地麵。
方才的一幕正是當年地師對馮氏發難的景象,都說浪起於微瀾之間,馮氏遭難的開始就是酒肆中的一次小小口角,實則是地師的謀劃布局。
可能許多馮氏之人都不清楚此事的細節經過,可地氣紀錄得清清楚楚。當然也可以通過清除地氣來抹去這些記錄,隻是在不傷及地脈的情形下很難做到,也許曆代地師能夠做到,不過李玄都自忖做不到,剩下的一種辦法就是強行打斷地脈,且不說能打斷地脈之人寥寥無幾,當初澹台雲曾經一拳打斷了白帝陵的地脈,結果便是整個白帝陵直接坍塌,在這種情況下,馮氏不可能毀去自家的住宅,那麼馮氏大宅中的地氣就一定會保存下關於周淑寧和張世水的記錄。
李玄都舉目望向那座馮氏大宅,身形化作點點陰火,消散無形。
……
朝廷的各項賦稅之中鹽稅占了大頭,所以鹽鐵等買賣都是朝廷專營,等閒人不得插足其中,就是江淮的那些大鹽商們,也是得了朝廷的鹽引才能經營買賣。
按朝廷的綱鹽製,持有鹽引的商人按地區分為十個綱,每綱鹽引為二十萬引,每引折鹽三百斤,或銀六錢四厘,稱為“窩本”,另稅銀三兩,公使銀三兩。以“聖德超千古,皇風廓九圍”命名,未入綱者,無權經營鹽業。在廣陵者不啻三千萬兩,每年子息可生九百萬兩。這還不算私鹽的交易額。鹽引一本萬利的重要作用可見一斑。
如果想要合法販鹽,商人必須先向朝廷取得鹽引。商人憑鹽引到鹽場支鹽,又到指定銷鹽區賣鹽,此為官鹽,除此之外的皆是私鹽。
鹽分為井鹽、礦鹽、湖鹽、海鹽四大類,其中海鹽產量最大,清微宗、慈航宗、補天宗都有涉足,但不專事經營。比如清微宗,靠近鳳鱗州,鳳鱗州金多銀少,中土金少銀多,隻要將中土的白銀運到鳳鱗州兌換成黃金,再將黃金運回中土兌換成白銀,就是數倍的利潤,而清微宗又配備火炮戰船,封鎖海路,過往海船都要購買令旗才能安然通過,一家獨大,其中的巨利更勝於販鹽。遼東那邊則是主營皮草、人參等物,同樣是不遜於販鹽。慈航宗則是以瓷器、絲綢等傳統貨物為主,賣往婆娑州、大秦國,勝在穩定。
如此一來,私鹽雖然利大,但還不至於成為幾大宗門的支柱產業。
至於金陵府的錢家、蘇家,還有懷南府的陸家,做的都是正經官鹽生意,有朝廷頒發的鹽引。在這種情況下,嶺南馮氏就逐漸掌握了私鹽的生意,謀取厚利。
此時朝政敗壞,馮家憑其多年經營的人脈,輕易打通所有關節,公然販運海鹽。若有不開眼的官吏敢查緝,便以各種江湖手段應付,這些年來,被沉海、沉江之人也不在少數,剩下的自然沆瀣一氣。即使各地的江湖門派,見到馮家的旗幟,亦不敢冒犯免致樹此強敵,反而還與馮家多有合作,分一杯羹。
當年馮雲在世的時候,馮壽負責此事,如今馮壽成了馮家的家主,便不再親自督辦私鹽生意,轉而交給了自己的兒子馮瑱。馮瑱還有一個妹妹,名叫馮珠。若論年齡,馮珠要比秦素等人小上許多,而且馮壽也不是溺愛女兒之人,早早給女兒定下親事,隻等日後拜堂過門,不似秦清對女兒的放縱,一直把女兒留成了“老姑娘”,所以在江湖上聲名不顯。當然,在江湖中人看來,“天刀”不愧是“天刀”,看似溺愛女兒,實則是待價而沽,最終找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女婿,不算虧待了女兒,又使得遼東實力大增。
如今馮瑱並不在家中,隻有馮珠在家中。這位馮家大小姐正在自己的閨閣中,坐在窗邊,雙手托腮,呆呆地望著遠處的一池秋水。
馮珠最近有些悶悶不樂,隻因前不久發生的一樁事情。雖然她今年才十八歲,但已經是待嫁之身,畢竟這個世道,不惑之年就做祖母的女子都大有人在,女子十六七歲成親更是常態,年近而立之年還不成親的才是異類。在這種情況下,她也不願在家中悶著,開始四處走動,由此結識了一位好友,來自瀟州的玄女宗,兩人相處不錯,她便邀請人家登門做客,本來是好事,誰曾想會鬨出了人命官司,連累她也被禁足在家中,不能離開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