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燕山人手中折扇的扇麵上並非繪著山水,也非仕女,而是一個通體血色的嬰孩,雖然十分可愛,但卻給人陰森的感覺。
七隱士之所以為隱士,主要原因便是他們見不得光,隱士的“隱”字由此而來。一宗一門裡,總要有人當麵子,有人當裡子,就像陰陽兩麵。麵子必須乾淨,讓人挑不出半點道義上的不是。許多不那麼道義的事情就得交由裡子來做,所以裡子是見不得光的。大祭酒們是儒門的麵子,七隱士是儒門的裡子,所以大祭酒們不能參與到宮闈陰私之中,必須隱士們出麵,同理,從道義上來抨擊某人或者推崇某人,是大祭酒們的事情,隱士們是不能做的。
隱士們除了行事手段見不得光之外,所修煉的功法也不能見光,青鶴居士之所以是七隱士中最常在人間行走之人,很大一點原因就是他修煉的是儒門正統“浩然氣”,很難讓人挑出不是,而其他幾位隱士,就所學龐雜,有佛門功法,也有道門功法,更有甚者,堪比道門中的邪道中人,乃至於魔道中人。
紫燕山人在七隱士中都是屬於離經叛道之人,隻是到了這等生死攸關的時候,也顧不得什麼麵子和裡子之分了。
紫燕山人輕輕搖動手中折扇,沒有出手的意思。
蕭時雨也不客氣,將手中的“九天玄音”一橫,雖然沒有桌案,但“九天玄音”自行懸空,蕭時雨右手在琴弦上撥了一下,似是調音,琴音響處,一道無形音刃立時激射向紫燕山人。
紫燕山人一揮折扇,將這道音刃打散,仍不反擊。
玄女宗的“七弦仙劍”和太平宗的“七玄絕劍”雖然隻有兩字之差,但是截然不同,玄女宗的“七弦仙劍”以琴為劍,在琴音之中灌注氣機真元,用以擾亂敵人心神,對方氣機和琴音生出共鳴之後,便如提線木偶,知不覺的為琴音所製。琴音舒緩,對方出招也跟著舒緩;琴音急驟,對方出招也跟著急驟。到那時候,再以琴音凝成音刃,對手勢必無法抵擋。
蕭時雨在調音之後,不再客氣留手,雙手十指拂過琴弦,“錚錚”幾聲,初時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繼而越來越高,如攀登高峰,緊接著又如墜穀底之中。琴聲越來越快,如疾風驟雨,烏雲蔽日。再有片刻,似是雨過天晴,琴音變緩。忽爾悄然無聲,似美人多嬌,人間留不住,讓人心頭不禁酸悲;忽爾錚然大響,透出殺伐之意,又似英雄多情,百煉精鋼化作繞指柔。
雖然蕭時雨的琴聲是針對紫燕山人而去,但許多修為稍遜的觀戰之人也受到波及,隻聽得心神不定,呼吸不舒,不得不向後退去。李道虛和龍老人也設下禁製,隔絕琴音。如此一來,琴音已經是幾不可聞,但偶而琴音高亢,透了幾聲出來,仍令未及天人境修為之人心跳加劇。不過再望向首當其衝的紫燕山人,神態自若,似是沒有受到半點影響,讓人不得不讚歎,此等儒門高人,竟是從未聽說過其名號,儒門不愧三教之首,當真是藏龍臥虎,深不可測。
便在這時,紫燕山人忽然一揮手中折扇,一道細細的紅線在蕭時雨的身後詭異出現,原本淡不可見,細如毫發,隱隱融入虛空,若斷若續,讓人無從覺察。不過蕭時雨所發琴音是向四麵八方擴散,沒有絲毫遺漏之處,音浪掃過之後,這一線紅線刹那間炸裂開來,化作無數紫紅色的牛毛細針炸裂開來。
蕭時雨不驚不慌,琴音凝實,化作劍氣音刃,將細針細數擋下,隻是這些細針凝而不散,仿佛鮮血一般,又化作一個血色嬰孩,周圍粘稠的血漿沸騰翻滾,張口啼哭,聲音雖然不大,但是滾滾琴音也不能阻擋,稚嫩無助,令人心生憐惜。
再看紫燕山人,手中折扇的嬰孩已經不知去向,反而出現了媲蘿居士施閏章所作的《上留田行》四句:“裡中有啼兒,聲聲呼阿母。母死血濡衣,猶銜懷中乳。”
時值亂世,傷婦死於亂兵,懷中孩兒年幼無知,對於母親之死全然不覺,吸乳不出乃“啼”而“呼”母,母不應,複“銜懷中乳”,再銜而無乳,則又該“啼”而“呼”母。母死誠然可悲,孤兒無知而銜母屍之乳更令人下淚,人間慘事大概莫過於此了。
嬰孩啼哭之聲不絕於耳,聲聲阿母直指心底。雖然蕭時雨一生沒有嫁人生子,但女子天性,仍是忍不住生出悲戚之意,仿佛心如刀割,亦心神震動,不能自已。
此時觀戰的李玄都也生出幾分感慨,倒不是受到了紫燕山人的影響,僅僅是那首二十字詩的緣故罷了,死人堆中的呼喚阿母的嬰兒,被賣到菜人市的婦孺小孩,凍死在大雪之中的饑民流民,到處是荒蕪的田地,到處是餓死的百姓,這個亂世何時才能休止?
以李玄都的眼力可以看出,紫燕山人這柄折扇上的嬰孩十分詭異,介於虛實之間,與皂閣宗的鬼胎和“幽冥九陰尊”有幾分類似,也不知是以多少魂魄煉製而成。想來時值亂世,人命猶如草芥一般,紫燕山人甚至不必親自動手,隻要行走各地,就能搜集到足夠多的魂魄,不過就算如此,也是大為違背儒門的道義。
此時蕭時雨未能以琴音製住紫燕山人,反而被紫燕山人的嬰啼所擾,立時落入下風之中,紫燕山人又取出自己的佩劍,朝著蕭時雨一劍刺去。
蕭時雨以“九天玄陰”為兵刃,右手在琴弦上一撥,琴音響處,琴尾向紫燕山人肩頭撞來。紫燕山人聽到琴音,心頭微微一震,長劍緩緩點向蕭時雨胸口。“九天玄音”倘若繼續撞向自己肩頭,蕭時雨的胸口必先被點中。
蕭時雨倒轉瑤琴,向紫燕山人腰間砸到,琴身遞出之時,又是撥弦發聲。紫燕山人隨即長劍轉了個弧形,點向對方腋下。蕭時雨舉琴封擋,紫燕山人長劍便即縮回。蕭時雨在琴上連彈數聲,樂音轉急,凝成劍氣激射向紫燕山人的周身要害。
紫燕山人橫劍格擋,同時又喚過血嬰助陣,一時間血光劇烈搖晃滾蕩,劍氣縱橫。隻因蕭時雨的劍氣乃是琴音所化,無孔不入,無所不在,繼而結絲成網,好似綿綿春雨,血光雖然厲害,但一時間也不能傷及於她。
隻是這些血嬰與皂閣宗的最大不同之處在於,沒有陰祟戾氣煞氣,畢竟從根本上來說,血氣本身就是至陽至剛,所以氣血強橫的人仙才能克製邪祟鬼魅之流,此時紫燕山人的血嬰便是如此,雖然有擾亂他人心神的作用,但本身卻是至陽至剛,生機勃勃,似是將正邪兩道的血氣運用結合到了一處,取長補短,去蕪存菁,實在是玄妙無比。
正因為如此,血嬰並非是一味一味狠厲凶邪,而是正邪之間轉化自如,比起皂閣宗培育的鬼胎天鬼之流更為難以防備。
如果是以前的蕭時雨,到了此時便可以認輸了,不過自從石無月和蕭時雨和好之後,蕭時雨從石無月手中得了部分“姹女功”和“長生素女經”,補全了她的功法缺陷,而且大有進益。若是旁人修煉,萬難有如此進益,關鍵是蕭時雨修煉“素女經”多年,根基深厚,而“素女經”本身就是刪改之後的“長生素女經”,所以蕭時雨修煉之後才能一日千裡,就如張海石修煉李玄都的“南鬥二十八劍訣”,是一樣的道理。這也是白繡裳認為新的天人造化境會是秦素和蕭時雨的緣故。
玄女宗有玄女六經,其中“少陰真經”、“太陰真經”、“玄陰真經”是根本功法,循序漸進,而另外三經“玉女經”、“帝女經”、“素女經”各有神異,通常而言,玄女宗都是選修三經之一。以前的蕭時雨因為被宋政壞了元陰的緣故,無緣需要處子之身的“玉女經”,隻能改為修煉“帝女經”,直到她彌補了元陰不足之後,才重新拾起放棄多年“玉女經”,方才她便是以最為契合“七弦仙劍”的“玉女經”來催動“九天玄音”,此時落入下風之後,她放棄“玉女經”,用出自己修煉多年的“帝女神功”。
這門功法與無道宗的“無道神功”類似,以氣機雄渾著稱,便是遇到比自己境界更高之人,也有一戰之力。
蕭時雨以“帝女神功”全力催動“七弦仙劍”,琴音錚錚大響,竟是七弦齊斷,不僅破去了血嬰的啼哭之聲,而且還激發出七道淩厲無匹的劍氣,激射向紫燕山人。
劍氣雖快,但紫燕山人的動作也絲毫不慢,橫劍格擋,不過紫燕山人還是小覷了這劍氣的威力,接下一道劍氣,他便退了一步,連續七道劍氣,便讓他不由自主地退了七步,再看他掌中長劍,竟是被生生崩出七個缺口,仿佛鋸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