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幻境之中,就像麵對一團亂麻,要從中找出一個線頭來,然後順著這個線頭將線團梳理清楚。當然,也可以快刀斬亂麻,也就是以力破巧,可李玄都還沒有如此高的境界修為,他隻能按照規矩來。
晚宴過後,李玄都耐不住陸雁冰的央求,陪著她出門放煙花,兩人來到先前的花園中,此時琴聲又響了起來,李玄都問道:“是誰在彈琴?”
一身喜氣的陸雁冰手裡提著一捆早已準備好的各色煙花,看了眼花園中的獨棟小樓,回答道:“師兄,你怎麼什麼都忘了?是大師兄留在家裡的客人。”
“大師兄的客人?”李玄都努力回憶與大師兄司徒玄策有關的事情,可惜他與師母李卿雲一樣,很早就故去了,李玄都對他們並無太多深刻了解,隻是聽旁人講述過他們的有關種種。
“是啊。”陸雁冰的心思都在手裡的煙花上麵,“大師兄有個至交好友,姓秦,叫秦道正,去年攻打魔教的時候,夫妻二人不幸身死,隻剩下一個女兒,於是大師兄便把那位姑娘接到了家裡,剛才就是她在彈琴。”
李玄都的心頭一跳,“那位姑娘叫什麼名字?”
原本有些漫不經心的陸雁冰望向李玄都,黑白分明的眸子上下打量李玄都,目光中帶著些許審視的意味。這種意味,李玄都過去從未在陸雁冰的眼睛中看到過,倒是在秦大小姐那裡見過幾次,其背後意味著獨占且不可與人分享。
李玄都恍然想起,眼前的這個陸雁冰與他真實認識的陸雁冰有太多不同,兩人的關係也有了極大的改變,正如他和二師兄張海石、三師兄李元嬰的關係那般,他與張海石變得疏遠,卻與李元嬰變得親近。
幸好陸雁冰沒有從李玄都的臉上看出什麼,這才放下了警惕,說道:“那位姑娘姓秦,叫秦為白。”
李玄都點了點頭,為了不使陸雁冰起疑,沒有再問下去,心思幾轉。
大師兄司徒玄策沒有死,老丈人卻死了,而且陸雁冰說的是“秦道正”,而非“秦清”,據李玄都所知,老丈人因為當年沒能如願迎娶白繡裳,與家中鬨了些意氣,這才一怒之下改名為秦清,後來隨著他步步登高,名氣越來越大,人人隻知秦清而不知秦道正,便也沒有再改回來。而秦清給女兒取名為“素”,也是暗合了白繡裳的姓氏“白”和表字“素衣”。如今看來,老丈人沒有改名,也沒有給女兒取名為“素”,而是按照秦家的範字輩分取名,豈不是說他如願迎娶了白繡裳?畢竟當年就是大師兄司徒玄策一手撮合兩人,如今大師兄未死,還做了道門大掌教,那麼兩人的命運自然也隨之改變了。
李玄都狀若無意地問道:“這位秦先生的夫人是不是姓白?”
“是啊。”陸雁冰回答道,“‘白衣觀音’嘛,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可惜也死在了魔教中人的手中。”
李玄都可以肯定,秦為白不是秦素,而是一個完全虛構的人物,不過陸雁冰和李元嬰幾次三番提起的魔教也讓他有些好奇,問道:“魔教是什麼教?”
“魔教就是魔教,還能是什麼教。”陸雁冰與李玄都來到了一處空地,放下手中的煙花,“不信道祖,不信佛祖,也不信聖人,信什麼真空、無生,蠱惑百姓,無惡不作……你彆光看著啊,幫我把這幾個煙火放到那邊。”
李玄都依言接過煙花,又問道:“正魔大戰又是怎麼一回事?”
陸雁冰停下手中的動作,疑惑道:“師兄,我聽說有域外天魔奪人魂魄的傳說,你該不會是被域外天魔奪去了魂魄了吧?怎麼什麼都不記得了?”
李玄都隻得道:“誰說我什麼都不記得,你最愛北海府的糖人對不對?你還在‘震院’的桃樹底下埋了個匣子。”
這都是李玄都記憶中陸雁冰曾經做過的事情,至於眼前這個陸雁冰是否做過,李玄都也不敢十分肯定,隻好賭一賭了。好在兩個陸雁冰之間還是有許多共同點,聽到李玄都的這番話後,陸雁冰疑心儘消,說道:“正魔大戰就是咱們正道中人和魔道中人打架唄。”
“咱們正道中人。”李玄都輕聲重複了一遍,“地師算不算正道中人?”
“當然算啊,否則三師兄怎麼會娶了三嫂?”陸雁冰理所當然道,“你沒聽三嫂說嘛,再過幾天,地師還要親自登門拜訪哩,這可是與師父並列齊名的大人物。”
李玄都心中已經明白。
在這個世道,魔道徹底取代了邪道,而且魔道中人似乎比邪道中人更沒有底線,以至於邪道中人也成了正道中人,如今的正道領袖便是大師兄司徒玄策,而老丈人夫妻二人也是死在了魔道之人的手中。
李玄都蹲下身,點燃了一支煙花,然後抬頭望著在夜幕上綻放開來的煙火,輕聲道:“魔道、魔教,到底是怎麼個‘魔’法?”
陸雁冰隨口答道:“魔教也有許多分支,除了真空、無生之外,還有歡喜,就說這個歡喜一脈吧,最喜歡強擄良家女子,或者引誘心術不正之人入教,若是有敢於忤逆的人,要麼將其吸乾,要麼打成奴隸,而且聽名字就知道,教內是一片亂象,不講倫常,整天就是……就是那種事。”
陸雁冰畢竟年紀還小,有些不大好意思,“總之,早些年的邪道中人頂多是殃及無辜,還在人的範疇之內,可魔道中人已經不像人了,手段殘忍至極,行事肆無忌憚,就像著了魔一樣,所以叫他們魔教。”
李玄都對於所謂的魔教中人有了個大概印象,同時他也明白了這個夢境的險惡之處。正所謂一念一世界,先前徐無鬼對他提起了有關魔道之事,他便因此心生一念,而在經過“玄都紫府”的“護城河”時,這個念頭被無限放大,由此構建出整個夢境,於是在他的夢中出現了一個勢力龐大到不可思議的魔教。
夢境中不可能出現從未見過的事物,即使是神話傳說中的各種異獸,也都是將現世中的許多已有特征拚接在一起,比如龍,比如人首龍身的燭九陰。
李玄都從未親眼見過魔教中人,隻是道聽途說,流於表麵,故而在他的夢中,魔教中人行事乖張“非人”。
煙花燃儘,夜色漸深。李玄都和陸雁冰不知不覺間來到了彆院外的那塊林地間,也就是李玄都剛開始時所在的地方。
就在這時,忽聽一個縹緲聲音響起,“好一對俊秀男女,正適合入教做我座下弟子。”
這聲音飄渺不定,不知發聲者究竟身在何方。而隨著話音落下,四周樹木齊齊震動,無數樹葉無風自動,從四麵八方向兩人激射而來。
上乘禦劍手段,草木竹石等死物均可為劍,李玄都自然也有這份手段,他正要出手化解,卻猛然發現自己的修為被局限在了少年時候,隻有先天境,本來不過是隨手便可化解,此時卻要全力出手才行,
一時間,四周儘是樹葉飄飛,盤旋紛亂,看似輕描淡寫,但是對於身處其中的李玄都而言,卻仿佛身陷劍陣之中,處處殺機,隻能勉強護住周身。
正當李玄都要支撐不住的時候,所有樹葉驀地停止不動,然後化作落葉飄灑落地。
一陣鼓掌聲從兩人頭上傳來,李玄都和陸雁冰隨聲望去,就見一名中年男子正立在樹梢上,其本身仿佛就是一片樹葉,若非他主動出聲,根本就不會被人察覺半分。
李玄都目光一凝,認出了來人的身份,“宋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