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蘭城都知道最美的女子就是顏如玉。
無論中原如何衰弱,中原都是國力最強、最繁華的所在,傳承久遠,故而天下小國無不仰慕天朝,以天朝之美為美,以天朝之惡為惡。
西域三十六國雖然臣服於金帳王庭,但受到中原的影響,還是向往中原。故而許多西域人以能說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話為榮,哪怕是西域人與西域人之間用西域土語交談,也非要夾雜幾個中原的成語不可。同時,他們還要給自己取一個中原人的名字和中原人的姓氏,以顯示自己與其他西域人的不同。
顏如玉便是一個例子。她是土生土長的西域人,卻取了一個中原人的名字。哪怕她的中原人父親拋棄了她們母子,她仍舊認為自己是一個中原人。而且顏如玉的確很像中原人,無論是膚色、發色,還是五官,都與中原人無異,唯一不同的是,她生了一雙碧眼,給她添了幾分彆樣的風情,使她得以在一眾樓蘭女子中脫穎而出。
當然,她僅僅是憑借自己的相貌,是無法走到今天的,她還精通音律歌舞,就是中原的詩詞歌賦和琴棋書畫,也略有涉獵,在樓蘭城中已經十分難得。
最近顏如玉的心情不是很好,因為西城的那位蕭家公子已經很久沒有來了,這讓顏如玉心情鬱鬱,已經三天沒有接待客人。
今天一早,顏如玉起床後就呆坐在梳妝鏡前,貼身女婢說來了幾位奇怪的客人,出手闊綽。雖然樓蘭城中都說顏如玉不愛錢,但也要看錢的多少,幾百兩銀子,她當然不放在眼中,可是上萬兩銀子的敲門磚,就完全不一樣了。
更令顏如玉感到奇怪的是,這幾位客人竟然是一男兩女,顏如玉在這一行的時間不短,什麼場麵都見過,不由想到,難不成是要……
想到這兒,顏如玉來了興趣,吩咐侍女去將幾位客人請過來。
在侍女的引領下,李玄都三人從前院來到了後宅,來到一座寬敞的閨房所在,兩名相貌相當不俗的丫鬟卷起珠簾,請三人進去。
李玄都也算是見過世麵,來到此處,還是不由讚歎一聲顏如玉的奢華,西域的香料和地毯,中原的古玩字畫,金帳的寶石,還有自鳴鐘和等人高的玻璃鏡,應有儘有。李玄都可以肯定那些古玩字畫定然是有許多說頭,定是出自名家之手,隻是他並非真是來逛窯子的,心思更多還是在陰陽宗上麵,所以隻是粗略掃了一眼,沒有細看。
此地的主人顏如玉正慵懶地靠在一張貴妃榻上,也在打量著三位客人。
三人都是生麵孔,似乎是從中原來的,其中一個還披著鬥篷,甚是神秘,隻能從曲線上判斷出是一個女子,然後她的目光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上酒樓吃飯還要自帶酒水,可是不大地道。
隻是不地道歸不地道,她也不覺得多麼稀奇,乾這一行,能見到各種各樣的怪癖,平日裡道貌岸然的貴人們,撕下了那層人皮,露出本來麵目,比這不地道的事情多到數不過來,她早就麻木習慣了。
顏如玉坐正了身形,問道:“我隻接待一位客人,請問哪位才是正主?”
“是我。”宮官當仁不讓地上前一步,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
這倒是出乎顏如玉的意料之外,她本以為那個看起來挺英俊的男子才是正主,沒想到是這個看起來像個丫鬟的女子,果然小白臉是麵首嗎?看來這位貴人的癖好還真是特殊,生冷不忌不說,胃口還大得驚人。
就在顏如玉心思幾轉之間,宮官也在上下打量著這位樓蘭城第一美人,並不吝嗇自己的讚美,“姐姐好美,不愧是樓蘭城第一美人。”
顏如玉微微一笑,“這位……妹妹也很美,沒想到像妹妹這樣的美人,也會來這樣的地方。”
“怎樣的地方啊?”宮官反問道。
顏如玉一怔,隨即笑道:“很多人覺得我們這種地方不大乾淨。”
宮官笑道:“我看很乾淨,比西城那些大家族要乾淨多了,那些高門大戶,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怎是一個‘汙’字了得。”
顏如玉聞聽此言,不由得對眼前這個特殊的客人生出幾分好感,說道:“妹妹這番話,似乎有些耳熟?”
宮官道:“出自一本很有名的中原話本,我正好帶了一冊,不知道姐姐有沒有興趣?”
顏如玉向來仰慕天朝,讀不了各家經典,讀些白話的話本小說卻是沒什麼問題,在眾多女子中,這也是值得吹噓的資本。此時自然點頭道:“我倒要瞧瞧。”
宮官取出了早就準備好的話本小說,當然還有那個盛放著夜明珠的盒子,一並送上,“這是我給姐姐的禮物,不成敬意,還望姐姐笑納。”
顏如玉不動聲色地接過那冊精裝話本,放在一邊,然後打開了盒子,她的臉龐立時被照亮了,仿佛被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紗。
顏如玉是見過世麵的人,此刻也忍不住深深地望了宮官一眼,“好貴重的禮物。”
宮官笑道:“姐姐這是取笑我了。”
顏如玉沉思了片刻,道:“有些話,我就直說了,我接待過不少男子,可女子卻是不多,不知妹妹此番前來,到底要做什麼?”
宮官道:“我與姐姐一見如故,隻想多留宿一段時間,與姐姐促膝長談、秉燭夜談。”
顏如玉能在樓蘭城中成名並屹立不倒,自然不是容易被蒙騙的傻子,立時意識到不對,“躲避仇家?”
宮官道:“姑且算是吧。”
顏如玉把目光轉向了披著鬥篷、遮蔽了麵容、一直沉默不語的上官莞,試探問道:“這位是?”
宮官道:“姐姐還是不知道為好。”
顏如玉笑了一聲,“我覺得也是,這種事情,我不僅不知道為好,最好也不要參與。”
說罷,顏如玉便端起了旁邊的茶杯,效仿中原人的端茶送客。
隻是宮官無動於衷,說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姐姐還是不要這麼心急,聽我把話說完。”
顏如玉皺起眉頭,“你是誰?”
宮官道:“我姓宮,單名一個‘官’字,熟悉的人都叫我官官。”
顏如玉有些猶疑不定,她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可是眼前這個看起來年紀並不大的少女的聲音裡卻有某種讓人難以拒絕的威嚴。
下一刻,宮官揮了下手,隻聽得“噗通”一聲,一具屍體落了下來,摔在厚厚的地毯上,並沒有發出太大的響聲。
顏如玉神色不動,沒有像尋常女子那樣大喊大叫,似乎對於死人早已經是司空見慣,哪怕死掉的人是她花費重金雇傭的護衛,然後她隻是拍了拍手,就有兩名丫鬟走進來,無聲無息地抬走了屍體。
“說吧,要我做什麼?”顏如玉明白對方不是為了她的身體而來之後,就放下了那些魅惑的伎倆,乾脆是把話挑明了。
宮官仍舊保持著微笑,“姐姐什麼也不需要做,隻要讓我留宿幾天,讓外麵的人以為姐姐在接待客人就好。”
顏如玉皺了下眉頭,“就這麼簡單?可是有點小題大做。”
宮官很明白李玄都的意思,李玄都擒住了上官莞,以上官莞的身份,必然會招來陰陽宗之人,而他想要印證上官莞的話,還需要一些時間,所以他要找一個暫時的藏身之處。西城是不保險的,目標太大,無論是段家,還是蕭家,都不可能掩人耳目,而樓蘭城外又是一片戈壁曠野,同樣不合適,最合適的隻有魚龍混雜的東城。
這便是宮官領著李玄都來到此地的原因,隻是這個原因不可能對顏如玉明說。
宮官搖頭道:“一點也不小題大做。”
忽然之間,顏如玉發現自己的身體動彈不得了,而宮官已經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她的身旁,與她並排坐在貴妃榻上,並伸手攬住了她的腰,顯得十分親密。
顏如玉近距離地接觸這個女子,發現了一點剛才沒有注意到的地方。
如果一個女子隻有一副麵孔,那她隻適合做一個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沒辦法吸引所有的男人。所以能讓無數男人追捧的女人,必然有許多麵孔,並且能讓自己在這些臉孔中隨意轉化,或高貴冷漠,或古靈精怪,或俏皮可愛,或溫順乖巧,或善解人意,或溫柔可人,又不會讓人覺得這是一種拙劣的模仿,而是覺得這才是她的真麵目,她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沒有半點虛假。
這樣的女子,必然能魅惑眾生。
顏如玉能成為樓蘭城中的第一美人,自然也精通這方麵的手段,她在宮官的身上嗅到了同樣的味道。
想到這兒,顏如玉生出幾分警惕,緩緩說道:“有人稱我是‘樓蘭城的第一美人’,可說到底,我不過是個在昏昏濁世中艱難討生活的賣笑女子,沒有那麼大的能耐。”
宮官臉上的笑意漸漸斂去,五指輕輕扼住了顏如玉的喉嚨,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我說你有,你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