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政方才說了那麼多話,其實就是一個主意,讓李玄都分心,然後尋找李玄都的破綻,一擊製敵。李玄都心知肚明,所以並不如何回應宋政,而是專心防備。
雖然宋政已經是長生境,但是長生境之間也多少有高下之彆,其中修為最高的無疑是李道虛,宋政和秦清踏足長生境時日尚短,修為略低。而在天人造化境中,同樣有高下之分,李玄都雖然將自己排列在太玄榜第五,但他一身修為實則已經不遜於白繡裳,按照三三之數來說,李玄都固然不是宋政的對手,可宋政想要拿下李玄都,那也不是簡單的事情。更為關鍵的一點,宋政已經認定李玄都留有後手,能對付長生境的手段無非兩種,一種是仙物,一種是另外一位長生境,無論是哪一種,宋政都要留有餘力,應對可能出現的麻煩,出手之時難免有些畏首畏尾。
此時兩人一起出手,李玄都自是不敢有絲毫留手,已經取出了“人間世”,並用出了自己的“南鬥二十八劍訣”,可就在此時,宋政的臉上露出一抹詭異笑容,任由李玄都一劍刺向自己的胸口,然後兩人就這麼錯身而過,宋政整個人化作一抹殘影,緩緩消散。
李玄都立刻意識到不對,可為時已晚,他剛剛脫離一個幻境,又進入到另外一個幻境之中,隻見他出現在一個四麵八方全是鏡子的空間之中,這些鏡子不是常見的銅鏡,而是與最近時興的玻璃鏡十分相似。李玄都出身於清微宗,對此也有了解,在海運之中,最暢銷的兩種東西,一種是火銃,一種就是玻璃境,這種玻璃鏡比起銅鏡,更為清晰,纖毫畢現,極受貴族女子的追捧,許多高門大族的女子莫不以有一麵屬於自己的玻璃鏡為榮。不過價格也極為昂貴,巴掌大小的一塊便要三百六十個太平錢,簡直是搶錢一般,彆說普通人家,就是尋常富戶也用不起,隻能是真正的富貴人家才能購買。
在這些鏡子中,自然是映出了許多個李玄都的身影。這些鏡像,乍一看去,似乎並無什麼不對,可仔細一看,就讓人毛骨悚然了,因為無論是什麼角度的鏡子,都隻映照出李玄都的正麵,甚至頭頂和腳下的鏡子也是如此。
李玄都環視一周,這些鏡像無論是衣著還是相貌都與自己彆無二致,可就在他這個念頭生出的時候,這些鏡子中的身影開始發生變化。
在李玄都正前方鏡子中的那個李玄都換上了一身儒衫,頭戴方巾,蓄有長須,手裡握著一卷書,氣態儒雅,目光中滿是憂國憂民,不時搖頭輕歎,養望蒼天。
在李玄都右手邊鏡子中的李玄都身著道袍,頭戴上清芙蓉冠,同樣蓄有長須,手執拂塵,仙風道骨,眼神淡漠,似是以萬物為芻狗的蒼天。
在李玄都左手邊鏡子中的李玄都身著僧袍,披頭散發,卻是個頭陀,破衣爛衫,手中沒有木魚,卻是一個朱紅色的酒葫蘆,醉意熏熏,醉眼朦朧。在李玄都身後鏡子中的李玄都卻是一身玄袍,頭戴帝冠,蓄有斷續,麵容威嚴,意氣風發,儼然是大權在握之人。
在李玄都頭頂鏡子中的李玄都,身著鶴氅,大袖飄飄,腳踏祥雲,周圍有紫氣東來,似是正在往天上去。
在李玄都腳下鏡子中的李玄都,躺在地上,渾身染血,閉著雙眼,臉上沒有半分血色,似乎已經死去多時。
李玄都穩住心神,仔細觀察著六個鏡像。發現這六個鏡像都比自己年長許多,最明顯的特征,這幾人或多或少都已經蓄須,相貌也都是不惑之年的樣子。也就是說,這些鏡像都是未來的李玄都。
第一個儒生李玄都,似乎是寓意李玄都歸於儒門,一代大儒,倒是有些張肅卿的風範。第二個道人李玄都,毫無疑問是繼承了李道虛的道統,或者已經成為真正的道門大掌教。第三個頭陀李玄都,雖然不曾剃度,但也算是佛門中人,李玄都在三教中與佛門的淵源最淺,又是不那麼正統的頭陀,再加上滿身的落魄頹喪之氣,倒像是自暴自棄之後才遁入佛門,那可就真是“逃禪”了。
至於第四個李玄都,李玄都曾經在夢中見過,就是做了皇帝,最是快意,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不過結局比較悲慘,最後死在了秦素的手中。
李玄都心念一起,第四個李玄都也隨之變化,隻見得帝袍染血,一柄長刀從背後穿心而過,然後又有一刀把他戴著帝冠的頭顱斬下。看著雙刀的樣式,分明就是“欺方罔道”和“大宗師”,那麼行凶之人自是不必多言。
好在李玄都已經習慣,隻是苦笑一聲,再去看最後兩個李玄都。
第五個李玄都腳踏祥雲,顯然是寓意飛升離世,不在人間。不過看他的神情,又有些不甘之意,似乎還有宿願沒有完成就被迫飛升。
第六個李玄都是一個死人,除了渾身染血之外,周圍也儘是鮮血,還有許多碎裂的兵器和殘肢,似是被人圍攻之後力戰而亡。
李玄都心中幾番思量。
這些景象寓意了他的六個未來,前三個分彆對應儒釋道三教,後兩個對應生死,第四個應是對應人道。可這都不是李玄都想要的那個未來。
李玄都想要的是什麼,是天下太平,修為境界和身份地位,是幫他實現所求的工具助力,而不是所求本身。
可這六個未來之中,沒有一個是天下太平。最壞的兩個未來無非是力戰而亡和登基稱帝,且不去說他。另外四個中,遁入佛門成為頭陀,又是灰心喪氣,顯然不是因為情傷之故,倒像是理想破滅,顯然也不符合天下太平的所求。還剩下的三個未來之中,飛升卻又不甘,很顯然,李玄都沒有實現所求就不得不飛升,所以才會不甘。隻剩下最後儒和道兩個未來,儒生李玄都滿懷憂慮,道人李玄都漠然無情,以李玄都對自己的了解,這兩位隻怕是走了歧路,要麼是被迫妥協,要麼是忘了本心。
想到這兒,李玄都胸中生出一股怒意,難道他奔波辛勞,將生死置之度外,所換來的就是一場空嗎?
李玄都猛地激發劍氣,向四周攻去。可劍氣就像落入湖水中的雨滴,隻是激起陣陣漣漪,很快便徹底消失不見。
李玄都還不死心,連連催動“南鬥二十八劍訣”,隻見得劍氣縱橫無匹,要將這個鏡中世界攪得粉碎,可這些鏡子就算被劍氣劈開攪碎,也總能複原,就像井中之月、湖中之月,就算打碎了一輪月亮,待到漣漪平複,水波不興,月亮還是月亮。
李玄都如此出劍一炷香的時間之後,終於不得不停止出手,不再嘗試以蠻力脫困。
可就在李玄都停手的一瞬間,六個鏡像再次發生變化。
儒生李玄都立於高崖之上,麵帶悲憤之色,在重重包圍之下,抱著一個孩子和玉璽,縱身躍入茫茫碧波之中。
道人李玄都麵對滾滾雷劫,悍然硬抗,最終人力不敵天數,在最後一道雷劫之下,化作飛灰。
頭陀李玄都似乎是修為大損,被幾個看不清麵容的仇家圍追堵截,雙拳不敵四手,最終被人家圍攻致死,與極天王之死有異曲同工之妙。
四個帝王李玄都倒是沒有什麼變化,還是維持了穿心斷首的樣子,看來剛才的變化是提前變化。
已經飛升的李玄都卻是變為混沌一片,不見祥雲,不見天地,也不見李玄都。
最後一個身死的李玄都仍舊是結局最為淒慘,屍體被人帶走,被人以皂閣宗的秘法製成了類似於祁英那般的傀儡,生前不得好死,死後亦是不得安寧。
李玄都環顧四周上下,冷笑道:“好麼,高低是個死,左右是個死,反正是個死。”
到了此時,李玄都已經逐漸明白,這是個專門針對心境的陷阱,若是自己有所遲疑動搖,這些鏡像就會不斷放大自己的這些情緒,最終導致他心境崩潰,留在此地永世沉淪。
當然,這種陷阱應該是因人而異,對症下藥,李玄都這種心懷天下之人,就打擊其誌向所求。若是遇到了至情至性之人,便設下情關,使其經曆生離死彆。若是清淨無求之人,便設下種種誘惑,動搖其心誌。
不得不說,此法甚是險惡,李玄都方才也的確差點被這些鏡像所惑,若是天數已定,無論如何努力,結局都不會改變,那麼所做的一切豈不是成了徒勞?那種巨大的絕望的確讓李玄都有了瞬間的失神,不過李玄都很快就回過神來,並非是宋政的手段不高明,而是正應了宋政的一句話,有些人就是天賦異稟,旁人終其一生難以做到的事情,有人就是可以輕易做到。
若論資質之高,李玄都不如澹台雲和李太一,若論心誌之堅,不願盲從李道虛、張肅卿、司徒玄策的李玄都,要遠遠超出宋政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