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醒來的時候,發現馬車不知何時停了,秦素和車夫都不知去向。
以李玄都的感知,可以確定馬車周圍空無一人,然後在前方傳來激烈的氣機波動,似乎有人正在激戰。他走出馬車的車廂,映入眼簾的是一座雄城,城牆如山嶽一般,黑壓壓地遮住了天,極具壓迫之感,李玄都此時就站在城牆下,麵前是緊緊關閉的高大城門,高遠的城頭上隱約可見有幾道身影正在激鬥。
李玄都心念一起,身形上升,飛上高空,頭頂清月灑落皎白光輝,腳下則是被火光照亮的城池,可見火把連接成長龍,在場內飛快遊動,還有些地方燃燒起了大火,將夜空照亮如血。
然後李玄都看到了自己。
那是另外一個李玄都,或者說應是紫府劍仙,手中握著“人間世”,正在和手持“妙法蓮花”的蘇雲媗激鬥,旁邊觀戰的還有顏飛卿和玉清寧,顏飛卿似乎已經戰過一場,手中拄著“青雲”,身上多有破損之處,甚至還有點點血跡,不知是他的,還是旁人。玉清寧懷抱“九天玄音”,靜靜地站在一旁,眼上不曾蒙著黑紗。
很快,蘇雲媗也敗下陣來,不過傷勢不重。反觀那個手持“人間世”的紫府劍仙,固然贏了,但是身上鮮血點點,破顯狼狽。
若是不看相貌,這個紫府劍仙與李玄都沒有半點相似之處,哪怕身陷如此之地,仍舊是縱聲大笑,沒有半分畏懼,然後用手中長劍指向了最後一人玉清寧,示意這位玄女宗的未來宗主儘管出手就是。
以一敵三也不算什麼。
李玄都忽然輕輕歎息一聲,他從空中落下,隻是一伸手,便從強弩之末的紫府劍仙手中奪下了“人間世”,然後一揮大袖,逼退了震驚的顏飛卿、蘇雲媗、玉清寧三人。
三人對於這個突然出現的李玄都自然驚訝到了極點,隻是李玄都不曾開口解釋什麼,而是抓起紫府劍仙向城外飛去,將其交給正朝帝京趕來的張海石,又返身回到城中,來到了那座首府府邸。
一身縞素的張白月正跪坐在正堂中,穿戴整齊,身前放了一塊不大不小的金子,不大,剛好可以被吞下,不小,足以墜死。
吞金是一種極為困難的死法,伴隨著巨大的折磨,張白月之所以選擇這種死法,一則是因為體麵,上吊會失禁,服毒會臉色發黑,倒是吞金,可以體體麵麵,宛若生前。二則是用這種慘烈死法表明心誌,追隨父兄。
便在此時,李玄都出現在張白月的麵前。
張白月低著頭,輕聲問道:“紫府,你回來了,你是來陪我一起走的嗎?”
李玄都搖頭道:“我是來帶你走的。”
張白月也搖了搖頭,“我不走。”
李玄都加重了語氣,不容拒絕,“你必須走。”
張白月抬起頭來,麵容模糊不清,問道:“你身後的那個女子是誰?”
李玄都眉頭一皺,以他的境界修為,哪個女子能藏在他的身後而不被他察覺?除非是澹台雲,可澹台雲怎麼會在這裡,至於鬼魅之流,更是無稽之談。
便在這時,秦素
的聲音從李玄都的身後幽幽傳來,“玄哥哥,這位姐姐是誰?”
李玄都驟然僵住,然後一截刀尖慢慢地從他的胸膛中透出。
那個聲音還在身後響起。
“你要帶她去哪兒?”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負心人,該死。”
“殺!殺!殺!”
下一刻,李玄都猛地驚醒過來,發現自己還在馬車中,還是枕在秦素的膝上。
秦素正擔憂地望著他,“玄哥哥,你出了好多汗,是不是又失敗了?”
“失敗了,心魔果然厲害。”李玄都伸手摸了摸額頭,果然好些汗水,鬆了口氣,“還好,是個夢。”
……
萬象學宮,觀星台之下,星野湖之畔。
李道虛背對著星野湖,仍舊是負手而立,意態從容閒適,半點也看不出如臨大敵的樣子。
在他麵前,三個身影隱隱成合圍之勢。在三人之後,大祭酒寧憶和大祭酒司空道玄則是向後退去,要知道此時的龍門府中還有一位長生地仙,隨時都能趕到此地,他們不可能全都去圍殺李道虛一人。
隻是讓眾人感到奇怪的是,李道虛也不急於出手,若是真被逼到了絕境,他應該立刻出手,破其一點。李道虛如此成竹在胸,實在讓人不解。
再有片刻之後,一名俊雅文士從另外一個方向踏波而至。
剛剛登岸,文士就向幾人告罪道:“來遲了,抱歉。”
然後他又對李道虛行禮道:“紫燕山人見過李先生。”
李道虛隻是微微頷首。
青鶴居士直接問道:“大天師怎麼說?”
紫燕山人道:“還能怎麼說,覆水難收。”
青鶴居士冷哼一聲,“虎禪師就是死在他的手中,他如何脫得乾係,又怎麼會相信我們的誠意?”
紫燕山人歎了一聲,“說的是啊。”
其實在幾位儒門隱士之間,意見也不統一,若非這次道門的聲勢實在太大,剩下的六位隱士多半還在互相推諉和扯皮。
紫燕山人到了之後,“四時陣”的人數便湊齊了。
宋政笑道:“李先生,李宗主,李大劍仙,你還有什麼話說?”
李道虛點了點頭,淡然道:“人齊了,很好。”
話音未落,宋政的視線中出現了一根手指。
一根比許多當世名劍還要銳利的手指。
這一指,金風肆意,劍氣磅礴。
宋政的視線裡隻剩下了這一指,再無他物。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一指的速度太快,距離宋政的距離越來越近,終於是一葉障目不見五嶽。也正因為如此,在宋政的視線裡,這一指變大了無數倍。
因為這一指速度太快的緣故,以至於聲音都消失了,隻有死一般的沉寂。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宋政不愧是宋政,仍舊反應過來,在自己麵前張開了一道黑色的帷幕,像是戲台上的幕布,又像是一件攤開的大氅,像夜空一般擋在了宋政的麵前。
這一指落在了黑色的帷幕之上,未能穿過帷幕,卻使得帷幕上出現了一個深深的凹陷,硬是隔著帷幕點在了宋政的胸口上。
哪怕帷幕阻隔了絕大部分力道,剩餘的力道還是讓宋政雙腳離開地麵,向後飄退。雖然宋政沒有受傷,但在刹那之間已經分出了高下。
還是李道虛更高一籌。
這也是情理中事,畢竟李道虛更早躋身長生境那麼多年,這麼多年過去,不會一直原地踏步。
李道虛一指點出之後,問道:“宋政,你的刀呢?”
宋政反問道:“你的劍呢?”
“我的劍在這裡,你且看好了。”李道虛伸手一探,手中多出一個劍柄,然後他做了一個抽劍的動作,一把長劍就這麼被他從虛空中一寸寸地抽了出來。
此劍初看之下,平常無奇,可再細看去,劍身之上卻有種種天象變化,日月東升西落,山河滄海桑田,草木枯榮變化。
嚴格來說,當世之間的仙劍隻有兩把,一把仙劍是正一宗代代相傳的“天師雌雄劍”,分開之後,名為“青雲”、“紫霞”,其中雄劍“青雲”主殺伐,以金鐵鑄成,鋒銳難當,雌劍“紫霞”以玉石鑄成,鋒芒稍次,有貫通天地元氣妙用。
另一把就是李道虛手中的“叩天門”,乃是清微宗的開宗祖師所留,在某位祖師手中遺失之後,一直藏於東海深處的某處秘境洞府之中,其後的曆代清微宗宗主隻知道此劍存在,卻不知到底藏於何處,更不知如何取出,李道虛繼任清微宗的宗主大位之後,經過近十年的苦心尋找,從宗內典籍中尋到了蛛絲馬跡,繼而抽絲剝繭,曆經千難萬險,終於找到洞府所在,取出“叩天門”。
“叩天門”第一次重現世間,就是在玉虛峰上,李道虛持此劍三招擊敗宋政。
“叩天門”之所以是仙劍,原因在於此劍上能與天地共鳴,下應持劍之人的心神體魄和境界修為,持劍之人的境界修為每高一分,這把仙劍所能引起天地共鳴就大上一分,所能發揮的威勢也就更上一層樓。
若是在先天境界,“叩天門”的威力甚至不如刀劍評中排名最末的“大宗師”,到了歸真境後,“叩天門”才能反超“大宗師”。可相較於“人間世”,哪怕是到了天人逍遙境,“人間世”仍舊強於“叩天門”,隻有到了天人無量境之後,兩者才能大致持平,而到了天人造化境之後,“叩天門”就會反超“人間世”,到了長生境,兩者差距就更加明顯。
李道虛握住“叩天門”之後,整個人的氣勢渾然一變,嗓音清冷道:“四時變化,春夏秋冬,運無窮也。”
“叩天門”上如雲如霧的景象悄然變化,草木枯黃凋謝,天高雲闊,日月潛藏,一派肅殺。
隻見李道虛身後星野湖上拔起一道巨浪,凝立不落,如城牆,更甚城牆,幾乎與觀星台等高。
此時的李道虛終於不再刻意收束、壓製自身氣機,張口長嘯,一股浩大劍氣直衝九霄,擊散雲氣無數,隻剩下白日晴空。
好一個朗朗乾坤。
天下英雄誰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