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景彆院按照八門分為八個部分,李道虛住在乾院,真境精舍就在此地,不過今日開門迎客,就不能選在真境精舍這等清修之地了。正堂中,李道虛高坐主位,李元嬰、穀玉笙、張海石、李非煙、司徒玄略、李道師、白繡裳、太微真人、三玄真人、萬壽真人、寧憶、石無月一眾人等分左右依次而坐。隻差李玄都、秦素和陸雁冰三人。
發生在外麵的那場鬨劇,當然瞞不過天機堂的耳目,早有人將事情報給了堂主司徒玄略。
司徒玄略已經將外麵發生的事情告知了李道虛,李道虛的臉上看不出喜怒,說道:“明心,你是宗主,你來說。”
李元嬰不得不站起身,“此事……似乎是私人恩怨,既然主謀已經死了……”
說話時,李元嬰一直在觀察張海石和李非煙的反應,不過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今天的張海石卻沒有反對,隻是低垂著眼簾,似乎根本不打算說話。
正當李元嬰起疑的時候,就聽李道虛說道:“是私人恩怨嗎?若是私人恩怨,那女子死的時候為何會說清微宗中的內奸不止這兩個人?若是私人恩怨,那女子又憑什麼讓那麼多的堂主、島主幫她說話?”
李元嬰沒想到張海石不曾詰問,反而是老宗主親自質疑,不由一驚,“是弟子草率了,此事應是有人在幕後推波助瀾,自當徹查。”
李道虛問道:“怎麼徹查?”
李元嬰沉默了少頃,說道:“回老宗主,自然是讓天罡堂的人分開來審,然後再將供詞一一對照,隻要有一處對不上,就分開再審,直到水落石出為止。”
李道虛道:“有沒有這種可能,這些人早就串通好了口供,眾口一詞,你又該怎麼辦?”
李元嬰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回老宗主,除了讓天罡堂去審,還要讓天機堂去查,看他們都接觸過什麼人,去過哪裡,最近有什麼異常,兩相印證,自然知道他們的供詞是真是假,若是鐵證在前,還是不招,那就隻有動刑了。”
李道虛望向了張海石,張海石慢慢睜開眼睛,也回望向李道虛。李道虛示意張海石來問。
張海石會意,說道:“剛才司徒堂主複述了那溫姓女子臨死前的話,清微宗的內奸不止這些人,若是內奸就藏在天罡堂或者天機堂中呢?讓內奸去查內奸?還是讓內奸審內奸?”
李元嬰立刻感覺到了張海石話中所指,倏地望向張海石,“老宗主,弟子不知二師兄這話是什麼意思?”
李道虛又望了一眼張海石。
張海石繼續說道:“宗主是想說天罡堂和天機堂鐵板一塊,絕不會有內奸?”
李元嬰沉默了。
就在此時,風忽然大了起來,挾著尖厲的呼嘯聲從遠處,從四麵八方刮進了正堂。
李道虛身上的鶴氅被吹得作響,他望著李元嬰,“內奸代代殺,代代有內奸。內奸這種東西,殺不儘的。這麼大的宗門,這麼多的人,不可能麵麵俱到,總有那麼幾個失意之人,或是為情,或是為仇,或是為名利,或是為色相,被人引誘拉攏,背叛宗門,這次死掉的那個溫姓女子就是個絕佳例子。這樣的人,防不住,殺不絕,就像雜草,一不留神就長得到處都是,所以要時時除草。”
李元嬰低頭道:“是,弟子回去就整肅天罡堂上下。”
司徒玄略也起身道:“弟子也立刻整肅天機堂上下。”
李道虛又望向李道師,“還有你,你的天魁堂就那麼乾淨嗎,有沒有被人摻進沙子?你也要好好查一查。”
李道師趕忙道:“是。”
三人都明白,這次要抓幾個人了,也要殺幾個人了。
風漸漸小了,天卻慢慢暗了下來,這是要小雨變大雨了。
李道虛抬了抬手,示意幾人重新入座,然後又道:“今天還有客人,不議家事了,你們隻要想著給紫府一個交代就是。”
幾人齊齊應是。
李元嬰抬眼看了眼殿外的陰沉天氣,心情也如這天氣一般,變得十分灰惡。
他收回視線,又望向穀玉笙,夫妻二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都看出對方的隱憂。
就在這時,一道閃電照亮了昏暗的正堂,不久,從天際遠處滾過來一陣悶雷,仿佛轟隆隆的馬車從頭頂上方駛過。緊接著又是一道明亮的閃電,跟著便是一聲炸雷,接天連地,好像就炸在八景彆院之中。
彆院的坤門處,李玄都和秦素正站在門樓下,因為四下無人,所以兩人還是相擁在一起,秦素雙手緊緊環著李玄都的腰,把頭埋在李玄都的懷中。
年輕的情人之間,總是少不了誤會和彆扭,可隻要解開了心結,感情反而會更進一步,更勝從前,此時的李玄都和秦素便是如此,膩在一起,絲毫不想分開。
兩道驚雷,驚醒了兩個沉溺在這種美好氣氛中的年輕人,秦素從李玄都的懷中抬起頭來,望著李玄都,說道:“玄哥哥,是我不對,我不該那樣想。”
李玄都道:“哪有什麼該不該,更沒有什麼對不對,其實你就是關心則亂,既然你關心我,那我開心還來不及,如何會怪罪你?”
秦素也被李玄都攬住了纖腰,便鬆開手來,摟住了李玄都的脖子,輕聲道:“玄哥哥,我們進去吧,白姨他們已經進去了。”
李玄都卻是不在意,笑道:“他們弄出這樣的鬨劇,讓他們多等一會兒又怎麼了,怎麼說我們也是客人。”
秦素聽他如此說,便也不再多說什麼,就這樣靜靜望著李玄都。
李玄都也低頭看著她的精致麵容,見她臉色微紅,心中一動,低下頭來,輕輕吻了下她的麵頰。
秦素“啊”的一聲,瞬間滿臉飛紅,輕輕推開李玄都,道:“登徒子,你也不怕被彆人看到。”
李玄都哈哈笑道:“看見又如何,誰還能說什麼不成?總不能去江湖上傳言李玄都輕薄了秦大小姐,真是個無恥小人。還有,不能再叫我‘登徒子’了,得換個說法,我覺得‘夫君’二字就不錯。”
秦素啐道:“誰要喊你夫君。”
李玄都笑道:“不喊夫君,你總不能喊我‘爺’吧,可俗氣得很。”
如今世道,不知何時興起這樣一股風氣,稱男子為“爺”,這個規矩最早是從深宮大內興起,宮內官宦宮人提及皇帝,對曆代先帝,均以年號相稱,比如太祖皇帝,就稱呼為“太祖老爺”,宣宗皇帝就稱呼“宣廟老爺”,世宗皇帝稱呼“世廟老爺”,而對當今皇帝,則稱為“萬歲爺”或者“皇爺”。
後來諸王也被如此相稱,也就是“王爺”,再加上各自王號,如齊王爺、燕王爺、晉王爺等,再後來又有國公爺、國舅爺、相爺、帥爺等稱呼。到了尋常人家,也是如此,家主被稱為老爺,長一輩就是老太爺,底下的按照序齒依次是大少爺、二少爺、三少爺,或者直接省卻一個“少”字,直接稱呼大爺、二爺、三爺。女子則被稱呼為太太和奶奶,老太爺對老太太,老爺對應太太,大少爺對應大少奶奶,大爺對應大奶奶。
在這種情況下,女子稱呼丈夫就簡化為一個字:“爺”。
不過這是帝京那邊的風氣,在其他地方,也不全是如此。
正因為如此,李玄都才有如此一問,秦素皺了下眉頭,“如果讓我稱呼你‘爺’,總覺得你是在占我便宜,還占了我爹的便宜。”
李玄都忍不住笑道:“所以啊,你還是稱呼夫君吧。”
秦素紅暈上臉,轉過了頭,不搭理了他。
又過了片刻,李玄都握住秦素的手,“時候差不多了,他們應該想好怎麼給我一個交代了,咱們該進去了。”
秦素縮了下手,卻沒能抽出手來,隻能聽之任之。
兩人攜手走出門樓,穿過白茫茫的水幕,往乾院的方向行去。
當李玄都和秦素走進正堂的時候,雖然眾人沒有起身相迎,但也都挺直了上身,齊齊望向兩人。
說來也怪,秦素在熟人麵前總是害羞,可在大庭廣眾之下,卻是淡定得很,半點也看不出平日裡的羞澀,頗有大家風度。
李玄都鬆開了秦素的手,拱手一禮,告罪一聲,“恕罪,來時路上被幾個妄人給耽擱了。”
李道虛淡淡道:“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本不該如此著急議事,隻是剛好人到齊了,便在這兒初步議一下議和的事情。紫府,白絹,你們坐吧。”
此時正堂之中,除了李道虛獨坐正中主位,其餘人都是分為左右而坐,清微宗的人都在左邊,客人則在右邊,李玄都的位置在右邊第一位,第二位是白繡裳,其次是諸位宗主和寧憶等人,秦素的位置僅次於白繡裳,這卻是看在李玄都和秦清的麵子上了。
李玄都入座之後,坐在他對麵的就是李元嬰,坐在白繡裳對麵的是張海石,坐在秦素對麵的是李非煙。
李玄都看了眼布局,看似涇渭分明,實則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清微宗的人中,有李玄都的人,李玄都這邊的人中,也有李元嬰的人。
李道虛掃了眼眾人,“議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