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望海樓上,已經開宴,是接風宴。因為女客眾多,男女之間多有不便,所以分為男女兩桌,用一扇屏風遮擋。
男子這邊,都是老熟人了,沒什麼好說的。關鍵是女子這邊,有白繡裳,從名義上來說,她是親家母,是長輩,又是一宗之主,所以一番謙讓之後,讓她坐了上座,還有李非煙,也是長輩,而且是正經的本家長輩,再加上石無月,就有了三位長輩,穀玉笙、秦素、陸雁冰卻是小輩了。既然秦素已經和李玄都定親,那麼她和穀玉笙就是妯娌,也是陸雁冰的正經嫂子,算來算去,陸雁冰最小,隻能敬陪末座。
之所以男女分成兩席,也是因為男女之間的話題不大一樣,男人們總喜歡指點江山,說些國家大事,比如廟堂如何,金帳戰事如何。女人們不大喜歡在這種私下的場合再去談那些所謂的大事,她們更喜歡說些“小事”。可又趕巧了,這些女客們竟是無一人生兒育女,也就不能聊子女的事情了,好在有穀玉笙,幫忙調和氣氛,說些時興的衣料、首飾樣式,亦或是最新的話本小說,倒也其樂融融。
說到這些,少有女子能夠免俗,就算當年的女帝和如今的太後謝雉,也是如此。當年女帝曾經將中書省改為鳳閣,門下省改為鸞台,又把吏部改為天部、戶部改為地部、禮部改為春部、兵部改為夏部、刑部改為秋部、工部改為冬部,可見其女子精巧細微心思。謝雉曾在宮中帶領宮人親自製作胭脂以供自用,技藝高超,也可見一斑。
隻是說著說著,就談到了一個並未列席卻繞不過去的女子,認真說起來,她才是此地的主人。正是李道虛的結發妻子,李非煙的親生姐姐,李玄都等人的師娘,李卿雲。
提到了李卿雲,氣氛一下子就冷了下來。
穀玉笙再怎麼八麵玲瓏,李卿雲畢竟是她的婆母,她也不好說什麼,尤其是李非煙在場的情形下。
女席這邊熄了聲音,僅僅是一道屏風相隔的男席那邊也漸漸安靜下來。席上,李玄都和李元嬰各自端著酒杯,保持著將喝未喝的姿態,臉上神情平靜,讓人看不出什麼端倪。
過了片刻,李玄都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說道:“說起來,馬上就是師娘的忌日了。”
李元嬰也隨之放下酒杯,輕輕點頭。
一場接風宴匆匆而散。
李玄都等人就住在觀海樓中,臥聽夜雨聲。
嚴格來說,觀海樓並不在清微宗的核心範圍之內,清微宗的核心所在是以蓬萊島為首的一百零八島,所以世人都說東海清微宗,而少有人會說齊州清微宗。從這一點上來說,觀海樓其實處於清微宗的外圍,許多要前往清微宗的貴客都會在此落腳,有些迎客亭和送客亭的意思。
第二日一大早,雨勢稍小,從滂沱大雨變成了綿綿春雨,像牛毛,似花針,如細絲,密密地斜織著,使得一切建築全籠著一層薄煙。
清微宗的弟子們戴著鬥笠,披著蓑衣,大人物們是不用自己親手撐傘的,自有人為他們撐傘,是特製的大傘,足以容納兩三個人而不顯擁擠,保證不會沾濕衣衫。傘麵是暗黃色的油紙,撐起來之後就像一片片巨大的枯黃落葉,從上方俯瞰,就像落葉落在了水波細流中,隨著水流一路飄蕩著。
李玄都等人今日要前往蓬萊島,去八景彆院,除了李道虛在等他們之外,還有清微宗的眾多堂主、島主。
李玄都一眾客人,不必乘坐來時的座船,因為李道虛已經派出了自己的座船,也就是那艘長年停泊於蓬萊島碼頭的白龍樓船,以表示他對這次和談的重視。
這不是秦素第一次去蓬萊島,也不是她第一次見李道虛,可不知怎的,她還是有些難言的緊張,就像新婦見公婆。秦素本想找閨中好友兼未來的小姑子陸雁冰開解下,可她發現陸雁冰比自己還緊張,隻能熄了這個心思,變成自己開解自己了。
這是陸雁冰的老毛病了,對於這位師父,她總是畏大於敬,那座蓬萊島,對於她來說,就如龍潭虎穴一般,能不去還是不去。而且這次不同以往,三師兄和四師兄一起來了,怎麼看都不會一笑泯恩仇,那就勢必是一場龍爭虎鬥了,她可是最不喜歡這些了,尤其不喜歡自己也身在其中。更何況上一次四師兄去見師父,惹出了多大的風波,她還記憶猶新。
眾人懷著各自的心思,登上了前往蓬萊島的白龍樓船。
當白龍樓船抵達蓬萊島的時候,李玄都吃了一驚,因為他看到輕易不會離開八景彆院的師父李道虛竟是換上了一身石青色鶴氅,親自相迎。
李玄都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麼心情,隻能趕緊下船上前,師徒二人執手相望,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良久之後,李道虛打破了沉默,說道:“距離上次見麵,剛好過去一年,光陰如梭,不過區區一年的光景,就已經變了模樣。”
李玄都輕聲道:“師父如舊,一切安好。”
李道虛笑了笑,說道:“走,去彆院。”
李玄都恭敬應道:“是。”
在外人看來,這是一處父慈子孝的戲碼,隻是在場的其他人都明白,牽涉到了大勢,牽涉到了重大利害,就沒什麼父子,更沒有什麼師徒。李道虛親自相迎,李玄都不曾主動問安,都在顯示一件事情,兩人是在平等對話,而不像上次那樣,是李玄都單方麵的請求和諫言。
此情此景落在許多經曆過大先生時代和“三四之爭”的清微宗老人眼裡,都免不得要輕歎一聲,當年的四先生還是走到了大先生那一步,隻是會不會步大先生的後塵,還未可知。
到了八景彆院之後,以白繡裳和秦素為首的客人們才正式與這位老劍神見禮,李道虛的態度很平和,沒有想象中的拒人千裡之外,這讓秦素有些恍惚,眼前老人還是那個一怒而天地色變、一劍摧破藏老人法身的大劍仙嗎?
興許是秦素的驚訝太過流於表麵,落在了李道虛的眼中,李道虛在與眾人見禮之後,專門對秦素說道:“怎麼,白絹是怪罪我沒有出席你們的定親典禮嗎?若是這樣,待你們大婚的時候,我一定補上,並為你們置辦一份厚禮。”
李道虛的語氣很是平和,甚至還有幾分親切和長輩應有的慈愛,對於清微宗中人來說,這是極為罕見的,正常老宗主說話,應該是無悲無喜的平靜和淡然。而且這不是李道虛第一次對秦素這樣和顏悅色,無論李玄都是曾經的棄徒,還是今日的清平先生,秦素都始終享有這份殊榮,不因李玄都身份的改變而改變。隻是不知李道虛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她背後的秦家,還是因為她的性情讓李道虛十分滿意。
這個場景落在穀玉笙的眼中,她竟是生出了幾分嫉妒,明明她才是長媳,可從未享受過這樣的殊榮。隻是她很快便把這股情緒強壓了下去,臉上不曾顯露分毫不滿。
秦素有些受寵若驚,趕忙說道:“不敢,不敢。”
李道虛微微一笑,未再多言。
來到正堂分而落座寒暄之後,李道虛和李玄都似乎心有默契,誰也沒有主動提及和議的事情,然後就聽李道虛說道:“今日是你師娘的忌日,既然紫府回來了,那我們就一起去見一見她罷。”
李玄都立刻起身應道:“我也正有此意。”
因為關乎到李家的家事,所以白繡裳等人就不跟隨了,隻有李道虛、李道師、李非煙、張海石、李元嬰、李玄都、陸雁冰、李太一、穀玉笙、秦素等人前往。
李卿雲的墓也在蓬萊島上,距離八景彆院不遠,依山傍水,風水極好,而且規製很高,是按照公侯品級修建而成,除了地宮和地上建築之外,還有城牆和神道,兩道城垣形成內外兩城的格局,主神道長達五十丈,貫穿內城外城中軸,直通正殿,在神道兩側各自擺置有各種玉石神獸,栩栩如生,不怒而威。
這裡有天魁堂弟子輪番護衛,並有專人打掃,不染塵埃。老宗主駕臨,天魁堂弟子紛紛列隊相迎。
一行人步入這座供後人祭拜的地上大殿之中,殿中略顯冷清陰森,李道虛先是上了一炷香之後,負手站定,望著亡妻的靈位沉吟不語。其他人則是從李非煙開始依次上前祭拜,李非煙和李道師一起,李元嬰和穀玉笙一起,其餘人則是獨自祭拜,最後隻剩下李玄都和秦素。
李玄都主動拉住秦素的手,一起跪在靈前香案前的軟墊上,秦素望著高高的靈位,已然明白了今日祭拜的含義,所以她的心很誠,沒有半點敷衍。同時她又忍不住偷瞧李玄都,隻覺得李玄都的表情很是肅穆。
最後,李玄都燃起一炷香,嘴中念念有詞,將其插在了香案上的香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