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震驚難言,然後又有所明悟。
果不其然,一道身影緩緩出現在李玄都的麵前,溫文儒雅,豐神如玉,正是地師徐無鬼。
地師笑道:“紫府,我們又見麵了。”
李玄都抱拳道:“見過地師。”
地師擺了擺手,“紫府不必多禮。”
李玄都看了眼地師身後被鎮壓的心魔,既然大天師能以“五雷天心正法”封鎮心魔,那麼深諳“太陰十三劍”妙義的地師自然也能幫李玄都鎮壓心魔,不過李玄都相信地師絕對不會好心到來幫扶江湖晚輩,必有所求。
李玄都道:“多謝地師出手。”
“紫府先不忙謝我。”地師微笑道:“我不願虛言欺瞞紫府,我是要從紫府身上取走一樣東西。”
李玄都一怔,“什麼?”
地師笑道:“紫府很快就會知道的。實不相瞞,我這次來到王庭,要帶走很多東西。”
李玄都的心不由往下一沉,到了地師這般身份地位,尋常名利寶物早已不被他放在眼中,旁人眼中的多與地師眼中的多,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能被地師說出一個“多”字,那必然是尋常人眼中的天文數字。
徐無鬼問道:“紫府是否有許多疑惑?”
李玄都點了點頭。
徐無鬼說道:“棋到收官,大勢不可逆也。我也不介意與紫府複盤一二,好讓紫府明白。”
李玄都恭敬道:“靜聽地師教誨。”
徐無鬼說道:“這就說來話長了,不過關鍵在於三個人,分彆是:我、宋政、澹台雲。最開始的時候,隻有我和宋政謀劃此事,宋政親自前往草原,勝過伊裡汗,殺了拔都汗,甚至和金帳大汗的女兒生下了一個兒子,都是這個時候的事情。不過後來出現了一點差錯,就是正邪紛爭加劇,但也沒到全麵開戰不死不休的地步,於是這些雙方決定玉虛鬥劍,宋政身為無道宗之主,不得不從草原返回,開始準備玉虛鬥劍。至於後來的事情,紫府都知道了,宋政重傷,澹台雲取而代之,於是我開始和澹台雲聯手,並且請人護送宋政前往金帳。”
李玄都沒想到宋政前往金帳竟然是地師的手筆。不過地師的這個“請”字卻耐人尋味,是請非派,說明此人與地師的地位相差不會太多,不是地師的屬下,而且這個人還能得到宋政的信任,因為當時宋政已然不相信地師,否則他大可以請地師入主無道宗幫他穩定無道宗局勢,而宋政沒有這麼做。
至於這個人是誰,徐無鬼沒有點破的意思,李玄都也不會多此一舉地開口相問。
徐無鬼繼續說道:“我們這三個人,共謀一事,卻又互相防備,時而互幫互助,時而互相拆台,折騰了這麼多年,終於有了些許起色,等到國師動手,金帳大汗駕崩,就好比一棵栽培多年的果樹開花結果,終於到了收獲的時候。一棵果樹,卻要三個人摘果子,摘多摘少,就要看各人的本事了。這便是今日王庭亂象的根由所在。”
李玄都輕聲道:“好一個共謀一事。”
徐無鬼淡淡笑道:“在我們三人之中,除了宋政是親自涉局之外,我和澹台雲都不能長時間滯留草原王庭,所以我們各自派出了一個‘替身’。有道是古今成大事者以找替身為第一要義,我選擇的人選是羅夫人,澹台雲選擇的人選是極天王。你不要相信極天王的那套說辭,說什麼最近才到王庭,才到王庭的人能讓眾多那顏將他視為仙人?才到王庭的人能知道王庭如此多的秘辛?這是絕對不可能之事,這些年來,他一直隱藏在王庭之中,不過他並不明確支持某一派係,他隻是替澹台雲監視著宋政和羅夫人。”
李玄都道:“羅夫人背叛了地師。”
“意料中事。”地師毫不動怒,“她和極天王一樣,都是牆頭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隻能隨風搖擺。所以我在派她來到金帳之後,又去拜訪了一個人,作為我的後手,來鉗製澹台雲。”
李玄都略微思量後,道:“是國師?!”
“對,國師。”地師淡笑道:“他一個金帳人,信了一輩子的長生天,哪裡懂得什麼諸子百家和太上道祖,如果沒有我的指點,他怎麼能安然渡過雷劫?”
李玄都立時明白了,道:“原來地師是要拿國師一試深淺。”
“知我者,紫府也。”徐無鬼笑道:“天劫凶險,不可不慎。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我自然不能貿然‘以身試法’。不過如今看來,效果還算不錯,如果沒有澹台雲的攪局,這世間還真要多出一位一劫地仙。”
李玄都道:“有一就有二,國師之後是不是就該輪到地師了?而地師這次要帶走許多東西,是不是要為自己的渡劫早做準備?”
徐無鬼並不吝嗇自己的讚揚:“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紫府能聽出弦外之音,這就是你的才情。”
說到這兒,徐無鬼又是歎息一聲,“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我的時間不多了,而我又不能像極天王那樣能夠魚目混珠。最後隻有渡過天劫這一條路可走。”
李玄都問道:“地師學究天人,修為超然物外,何必留戀人間?”
“無外乎那麼幾個理由。”地師仿佛在說旁人之事,“心有不甘,壯誌難酬,天上再好,終究不是故土故鄉。你李紫府願意為天下奔波,不惜冒險來到金帳,我徐畏已又如何會貪戀天上宮闕?”
李玄都借用了澹台雲的一句話,“這輩子做不完的事情,留到下輩子去做。”
“這不像你說的話,也不符合你的性情。”徐無鬼說道:“這像澹台雲會說的話。”
李玄都默認。
徐無鬼說道:“我也好,國師也罷,說句玩笑之言,都是修煉多年的老妖,都不會輕易相信旁人,所以國師背著我又與宋政聯手,他打算把失去了根基的宋政推到台前,他藏於幕後,這是李道虛玩慣了的老把戲,紫府自然明白,我就不再多言。宋政也想借著國師和金帳之勢東山而起,借勢這一套,是宋政的起家之道,他早已是爐火純青。當然,這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不在意誰來做金帳大汗,因為草原與中原相爭,是大勢所趨,不因哪個帝王而改變,就算一個中原人做了金帳的大汗,他也必須轉過頭來對付中原,甚至要比金帳人更恨中原,這樣才能坐穩大汗的位置。”
李玄都說道:“地師所言甚是。”
徐無鬼道:“這些都是小道,一時的得失算不上成敗,還是那句被說爛了的老話,要看誰能笑到最後。”
李玄都道:“看來地師自信能勝過家師、家嶽、大天師、聖君了。”
徐無鬼道:“不敢言勝。”
李玄都問道:“方才地師說要取走我的一樣東西,現在能否相告了?”
徐無鬼沉默了片刻,似是在估算時間,然後說道:“差不多了。”
說罷,徐無鬼一揮大袖,那隻將心魔壓住的手掌改為握住心魔,然後輕輕一提,不僅震碎了已經搖搖欲墜的最後一道封鎮,而且還把心魔“連根拔起”。
在這一瞬間,李玄都隻覺一股巨大的空虛之感向他襲來,仿佛被連根拔起的不僅僅是他的心魔,還有他的一身境界修為,都要被地師連根帶走。
李玄都自知大事不好,可一身修為如同東流入海,他竟是毫無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