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禮,既是禮敬地師的身份,也是李玄都自覺有對不住朋友之嫌。
行禮之後,李玄都說道:“那我就從頭說起。”
徐無鬼微笑道:“這是自然。不知張道兄以為如何?”
張靜修沒有說話,隻是搖了搖頭。
既然天師地師並無繼續交手的意思,大天師有無異議,其他人也隻能靜待李玄都開口。
李玄都稍稍沉吟後說道:“我說我對不起徐先生,是因為我與徐先生有交情,當年我因為年少輕狂之故,在江湖上招惹了許多仇家,被人追上,受了傷勢,機緣巧合之下逃到劍秀山,在忘劍峰上結廬而居,養傷練劍,由此結識徐先生。當時我不知道徐先生是劍秀山的主人,從這一點上來說,是徐先生收留了我這個不速之客。天寶三年,我帶著張家小姐登上,將骨灰葬於此。天寶六年,我再度登山,在忘劍峰洗劍池中領悟‘逆天劫’劍氣,從這一點上來說,徐先生對我有授業之恩。我此番對徐先生出手偷襲,從個人小節而言,是有虧欠的,所以說我對不起徐先生。”
李玄都略微一頓,話鋒一轉:“說我對得起徐先生,是因為正邪有彆。我李玄都身為正道中人,徐先生是為邪道中人,正邪不兩立,我對徐先生出手,無論是何種方式,於大節都無所虧欠之處。”
徐無鬼笑道:“紫府這個說法,我是認可的。正所謂一碼歸一碼,兩軍交戰,各為其主,用什麼手段也不過分。”
李玄都不再多說什麼。
可偏偏徐無鬼不打算就此作罷,轉而說道:“方才紫府說要站到我這一邊來,我其實是半信半疑的,所以我故意開口讓紫府下場替我出戰,若是紫府拒絕或是猶豫推諉,那我便相信紫府是果真被我說動了心,可如果紫府一口答應下來,那麼我就可以斷定紫府是另有圖謀。其中道理也很簡單,就像殺人,第一次殺人時總是心生猶豫,良心難安,可第二次、第三次就會逐漸麻木,不為所動。一個人如果不是出於激憤衝動,而殺人時又不存半點猶疑,那麼他絕不可能是第一次殺人。同樣的道理,紫府太過果決,反而讓人生疑。”
此言一出,李玄都臉色微變,不由與大天師交換了一個眼神,張靜修微微搖頭,示意他稍安勿躁。
蕭時雨心直口快,直言道:“地師被李宗主這個晚輩所傷,自覺丟了麵子,於是便在言語之間找補嗎?”
魏臻立時道:“怕是蕭宗主以己度人罷。”
徐無鬼對此不以為意,道:“紫府,如果我說我是故意讓你刺了一劍,你相信嗎?”
李玄都又是一驚,沒有急於開口回答。
徐無鬼笑道:“方才大天師說我是攻心手段,其實也不算錯,畢竟都是空口白話,沒有任何保證,彆說紫府沒有改換門戶的心思,就算是有這個心思,也要心生疑慮,畢竟眼見為實,落袋為安。換而言之,我要給紫府一個足夠可靠的保證,紫府才有可能真正考慮我許下的諸多承諾,不知紫府以為然否?”
這一次,徐無鬼不等李玄都開口回答,已經是繼續說道:“既然紫府需要一個誠意,那我就給紫府一個誠意。”
徐無鬼伸手按住咽喉處的傷口,問道:“這一劍的誠意,再加上我三戰兩勝願賭服輸的誠意,對於紫府來說,夠不夠?”
此言一出,眾人皆靜。
李玄都的心更是漸漸沉了下去,他猛然發覺,自己為了洗脫嫌疑的努力,似乎白費了,他隻看到了第二層,可地師已經看到了第三層。
徐無鬼微笑道:“紫府,我還是那句話,隻要你肯助我一臂之力,現在的陰陽宗宗主之位,未來的地師之位,用以化解‘太陰十三劍’心魔反噬的秘籍,我的畢生所學,還有莞爾的一生所托,都是你的囊中之物。”
蕭時雨冷冷道:“誰稀罕麼?”
徐無鬼不理會她,繼續說道:“紫府身在正道之中,繼任一個太平宗的宗主之位都要備受刁難,還要破去‘七曜星辰陣’才行。在清微宗中,不說宗主之位,便是立足之地都沒有了。至於正一宗,那是張家的基業,不給外人的。可陰陽宗不一樣,紫府出任宗主之位,沒有人會說半個‘不’字,在西北五宗之中,你雖然要低我一頭,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臉色,你也應該知道,我是真心欣賞紫府,不會給你臉色看的。”
李玄都沉默不語。
徐無鬼望向張靜修,道:“大天師,你能給紫府的,我同樣能給,你不能給紫府的,我還能給。你性情舒朗,不在意許多身外之物,可惜你生在了張家,被祖天師的祖訓限製死了,忤逆違背不得,隻能事事為張家考慮。李道虛雖然不被束縛,可他太過斤斤計較,他不會放心交給紫府。唯有我不一樣,想給便給,無人能約束於我,不知大天師以為然否?”
張靜修竟是也無可辯駁。
徐無鬼又望向李玄都,語氣溫和如師友:“這是一件大事,往小了說,關乎到江湖局勢變化,往大了說,關乎到紫府的下半生,需要好生思量。所以我也不催促紫府在這一時半刻之間給我一個答複。隻要紫府想通了,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來找我,我定掃榻以待。”
說罷,徐無鬼也不等李玄都答複回應,拱手道:“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咱們就此彆過。”
話音未落,地師與邪道眾人身後出現一道火鏈勾勒的門戶,顯然是早有準備,然後依次退入門戶之中,不消一時半刻,便走得乾乾淨淨。
正道中人沒有阻攔,反而是麵麵相覷,其中又透露出幾分茫然。
若說今日勝了,的確是勝了,大天師聯手李玄都,傷了徐無鬼,讓徐無鬼不得不履行誓言,自此之後不得再偷襲行事。可偏偏徐無鬼在臨走之前,又在正道眾人的心頭上了釘了一枚釘子。如此誠意,如此許諾,李玄都真能無動於衷嗎?如果說先前地師的承諾還有空口無憑的意思,可是這一劍,卻是讓這個承諾的分量驟然加重許多。
如果李玄都決意背叛正道,與地師裡應外合,那麼他們該怎麼辦?不要忘了,如今李玄都可是有大功於正道,若是他沒有這個心思,貿然動作豈不是寒了他的心,反而是把推向了地師那邊?如此一來,也恰好正中地師的離間之計。可如果不防備,又不能心安,實是兩難。
此時所有人都在等待大天師主動開口,由他老人家為此事定下一個基調,日後就算是果真出了什麼事情,也是有大天師頂著。
隻可惜張靜修此時也沒有想好如何處置,沉默許久之後,說道:“大家各自分頭尋找一番,看看如今的靜禪宗中還剩下哪些人,另外,大家也要小心地師在靜禪寺中留有什麼後手。”
眾人心思各異,紛紛散去,卻是沒有一人主動與李玄都開口說話。
李玄都沒有隨著眾人去搜尋靜禪寺,隻是站在原地,久久無言。
張靜修走到李玄都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歎息道:“紫府,貧道終究還是小覷了地師的手段。”
李玄都搖了搖頭:“大天師還願信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