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家笑容不變,道:“這詩還有上兩句,說的是出入達官顯貴之家。”
李玄都道:“當年的帝京有四大絕,分彆是蘇憐蓉的瑤琴、袁飛雪的唱腔、慕容畫的舞姿、錢錦兒的琵琶。有‘撥弦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之美譽的琵琶大家錢錦兒,乃是金陵錢家出身,長袖善舞,與許多顯貴都有深厚交情,被許多江南士子捧為江南第一美人,如今已是錢氏家主。袁飛雪雖然男兒身,卻更勝女子,被讚譽為‘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惹得幾位有龍陽之好的權貴為他爭風吃醋,最後不得不逃離帝京。慕容畫嫁給了喪妻多年的內閣次輔,雖說沒有扶正,而且兩人年紀足足差了三十歲,但在士林中也是一段佳話。至於蘇憐蓉……”
蘇大家接口說道:“傳聞說她做了晉王的私宅,成了一隻籠中鳥。”
李玄都道:“這便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了。”
“沒什麼想不明白的。”蘇大家輕歎一聲:“這還要歸功於天寶二年的那場帝京大亂,當時形勢危急,便是晉王也難說明日如何,自然無暇顧及於我,幸而我還有一位……好友,趁此時機,將我救出,趁亂逃離了帝京城,並將我安置在這萬象學宮之中。”
李玄都剛要說話,就聽秦素忽然說道:“如今這四絕各奔前程東西,芳蹤嫋嫋,讓人扼腕,這帝京的行院也就愈發不成氣候。年前的時候我又去了江南一趟,那兒的評選花魁,詩詞唱和還行,其他的就稍稍差了點那麼點意思,到最後一個好好的評選花魁,給弄成了半個詩會,不見姑娘們如何展示才藝,一幫自命才子的男人在那兒上躥下跳的,張三說李四的詩詞是花錢買的,李四又說張三是眼紅嫉妒,到最後兩派人臉紅脖子粗的,又去找個老頭來評理,老頭呢,就和稀泥,合著一個評選花魁成了他們這些書生的戲台子了,我當時就在想,這是看姑娘啊還是看小相公啊?委實是沒有這樣的道理,所以今個兒來了‘天樂桃源’,希望不要失望才是。
李玄都起初並不在意,聽到後來,不由臉色微變,忍不住輕聲咳嗽起來。
秦素又雪上加霜道:“嘖嘖,不愧是見過世麵的,這話聽著就是‘老江湖’了。”
她故意咬重了“老江湖”三字。
李玄都隻得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秦素道:“當然是我那胡師兄,有一次喝酒多了不小心說了漏嘴。我一直沒跟你算賬,你還招搖起來了。”
“我哪裡招搖了?”李玄都無奈道:“那都是場麵上的話,當不得真。”
秦素道:“那你問這麼細做什麼,是對我這位蘇姐姐心懷不軌嗎?”
李玄都心中恍然,自己初次見麵就說這些的確是有些唐突了,秦素這是故意岔開話題,委婉提醒自己,於是對蘇大家告罪道:“是李玄都冒昧了,還望蘇大家勿要見怪。”
蘇憐蓉微微一笑:“這有什麼見怪不見怪的,隻是沒想到李先生還聽說過我的名字。”
李玄都道:“四位大家之中,我與錢大家略有交情,曾去聽過袁大家的堂會,唯獨沒有見過蘇大家和慕容大家,隻是久聞其名。”
說起這四人,雖然並列齊名,但身份各不相同,錢錦兒的身份最為尊貴,出入宮闈內廷,遊走於顯貴之中,進退自如,旁人也不敢輕侮於她。而其他三人的身份便略有不如,雖然頂著大家的名頭,但身份還是戲子伶人,如一葉浮萍,身不由己。所以除了錢錦兒可以抽身離開帝京之外,其他三人都如深陷泥潭之中,能夠離開帝京已是僥幸。
蘇憐蓉道:“說起來我與白絹相識,還是在一場堂會上,白絹易名改裝成一個年輕公子,出手闊綽,足足打賞了三把金瓜子,後來攔住我的馬車,要與我切磋音律之道,我本以為是外地來的紈絝子弟,便一口回絕,不曾想她竟然深夜潛入我的住處,著實把我嚇了一跳。若非她後來亮明身份,我還以為她是一個采花大盜。”
李玄都立刻斜眼看向秦素,此時秦素已經取下麵具,卻是麵皮發紅,不敢接觸李玄都的視線。
李玄都立刻抓住機會反擊道:“沒想到咱們秦大小姐還有這等事跡,應該叫你秦女俠才對,畢竟也是‘老江湖’了。”
他也故意咬重了“老江湖”三字。
蘇憐蓉見二人互相打趣,對於那些江湖傳聞已經心中有數,笑道:“李先生與白絹的感情真是讓人羨慕。”
這話不說還好,說了之後,秦素的臉色更紅,已經不敢說話,偷偷擰了下李玄都。
李玄都知其意,轉開話題:“難道幫助蘇大家離開帝京的就是素素?”
蘇憐蓉道:“是個名叫秦不二的女子。”
李玄都恍然道:“原來是秦二姐。”
秦素嗔道:“憑什麼我叫二姨,你就叫二姐?”
李玄都道:“當初咱們在仙劍山莊的時候不是定好了,各論各的,秦部堂可是與我平輩論交的。”
秦素白了他一眼:“那你以後彆來找我,找你的秦部堂去。”
蘇憐蓉有些頭疼,這種打情罵俏實在有些違和,太過不符二人的身份,這還是外人眼中那個一言不合就拔劍的紫府劍仙?還是那個性情淡泊的秦大小姐?不過她很快就釋然了,這才是一對相戀男女該有的樣子,若是一味端著架子,不見真性情,那麼當事人的用意目的就不能過多深思了。
李玄都不去接秦素的話,轉而說道:“既然蘇大家是自己人,那麼我就直說了,此來實是有求於蘇大家。”
蘇憐蓉道:“隻要李先生開口,妾身自當儘力而為。”
李玄都道:“不是什麼難事,我想見一見司空大祭酒。”
蘇憐蓉一怔:“以李先生的身份,直接登門求見,大祭酒沒有不見的道理。”
李玄都道:“話雖如此,可蘇大家應該知道,如今萬象學宮中有一部分人是不待見我的,若是我貿然登門求見司空大祭酒,怕是會引起其他事端,也會給司空大祭酒帶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蘇憐蓉立時懂了:“李先生說的是溫大祭酒。”
李玄都點了點頭。
蘇憐蓉略一思量:“妾身明白了,妾身會尋個由頭去見司空大祭酒,見麵的位置就定在琴舍如何?”
李玄都道:“萬象學宮我不熟悉,一切聽從蘇大家的安排就是。”
過了大概有一個時辰,外麵的雨勢漸小,蘇憐蓉這才起身向外行去。李玄都和秦素則是離了此地去往琴舍,雖然李玄都不認識道路,但秦素曾經來過幾次,其他地方不熟悉,與音律有關的琴舍卻是記得清楚,由她引路便是。
李玄都為了不引人注目,換上了一身大袖深衣,與秦素行走在萬象學宮之中,不時會遇到一兩個萬象學宮的學子,有步履匆匆的,有搖頭晃腦背書的,還有低吟淺唱古人詩詞的,這些書生與李玄都的年紀相差無幾,可李玄都看待這些書生時竟是有幾分看待晚輩的心態,讓他不由啞然失笑。
秦素好奇問道:“笑什麼呢?”
李玄都如實說道:“忽然覺得自己老了,不像個年輕人。”
秦素道:“倒也正常,看你平日結交之人,海石先生、悟真大師、太平宗的長老們、大天師,個個白發蒼蒼,哪有年輕之人。遇到的對手也都是個個自稱老夫、老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若是像個年輕人,才是咄咄怪事。”
李玄都歎息一聲:“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