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孤身一人上路,往太平山而去。不過要見陸夫人,卻不好再以這身裝扮示人,於是李玄都尋了一處無人荒廟,取下百華靈麵,換下身上的青鸞衛官服、烏紗、皂靴、玉帶,換上一件金陵府雲錦質地的石青色常服,外罩黑色鶴氅,以墨色玉冠束發,踏雲頭長靴,從青鸞衛劉宗果變回了李玄都。
其實李玄都對於穿著,倒是沒有這麼多講究,以前做四先生的時候,自有專人負責,後來落魄,沒有必要再去窮講究。再後來離開清微宗,李玄都千頭萬緒,更是沒有精力去分心這些事情。不過女子心細,秦素專門為他置辦了好幾身類似行頭,畢竟出門在外,少不得應酬之事,總不好破衣爛衫地登門做客。雖說江湖中也有類似人物,或衣衫襤褸,或蓬頭垢麵,特立獨行,比如說太平宗的沈元舟,可這類人多數是上了年紀,有倚老賣老之嫌,而李玄都是要做一宗之主的人物,年紀又小,若是如此行事,難免會給人輕佻浮躁之感,所以李玄都凡事都要立出一個體統來,才好立威。
換好衣衫之後,李玄都直接禦風而行往太平山而去,大袖飄飄,卻如神仙中人。
小半個時辰之後,李玄都來到記憶中太平客棧的位置,緩緩降下,卻見大門緊鎖,不見半個人影。李玄都略微思量沉吟,直接飛入院中,
李玄都環視一周,隻見馬廄中空空如也,沈長生常坐的那個樹墩還在,卻有一層灰塵,不複往日潔淨,院中有些落葉雜草,顯然是已經有一段時間無人居住,大概估算下來,應該與沈大先生離開太平山的時間相差無多。也就是說,沈大先生離開太平山之前,就已經預料到此行會有危難,所以提前做了安排。
既然如此,李玄都的底氣便更足了一些。畢竟沈大先生總不能一邊將宗主大位托付給自己,一邊又提前安排來阻撓自己,至於對於宗主的製衡,肯定是有的,不過這都在情理之中,李玄都也不全然指望太平宗成事,他還另外布置有清平會和太平客棧,尤其是太平客棧,這才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本,就算沒有沈大先生托付太平宗之事,李玄都也會按照自己的計劃循序漸進,徐徐圖之,太平宗隻是加快了這一進程,算是意外之喜,卻算不得必不可少。
李玄都瞧了眼門鎖,隻是普通門鎖,並未添加什麼陣法禁製,李玄都伸出一根手指,從指尖吐出一縷細微氣息,從鎖眼延伸進去,尋常竊賊開鎖,還要花費一番手腳,可氣機卻是無定形、無定勢,可以隨意變化,化虛則空無一物,化實則堪比金剛,自然可以化作鑰匙形狀,將鎖打開。隻是這等手段,不算厲害,卻要求對氣機的運用十分巧妙,非高深先天境或歸真境高手不可為之,可歸真境高手真要開鎖,隻要輕輕一扯就足以將鐵鎖扯斷,哪裡需要這麼複雜,真正能阻攔歸真境高手的,還是陣法。像李玄都這麼開鎖的,放眼整個江湖都屈指可數。
推開客棧大門,走入大堂,李玄都忽然覺得周身一冷,然後眼前驟然變化,不再是普通客棧大堂的場景,而是變成了一座類似書房的所在。當然,這隻是虛影,類似於井中月、水中花的投影,可以看到,卻無法觸碰。
李玄都立時心中明了,陸夫人離開太平客棧的時候,的確沒有在門上留下陣法,卻在客棧大堂裡留下了陣法,隻要有人打開客棧大門,就出觸動這個陣法。
此時書房中空無一人,過了片刻,書房的主人才姍姍來遲,坐到書案後麵,似乎剛剛察覺到客棧的陣法被人觸動,而來人正是陸夫人。
如今的陸夫人難掩憔悴之色,眼神中還帶了幾分哀切之情,想來是已經知道沈大先生的事情,畢竟太平宗素來是以消息靈通而著稱,關乎自家宗主,沒有不知道的道理。
陸夫人見到是李玄都之後,悲戚之意更重,遲遲不能言語。
李玄都心想:“如今沈大先生吉凶未卜,凡事要往好處想,不能把沈大先生看作已經遇害,自然不好說節哀,可落入地師手中,卻也凶多吉少,著實難以勸慰,實是不知該說什麼。”
過了片刻之後,陸夫人收拾心情,緩緩開口道:“是李先生到了。”
李玄都猶豫了一下,道:“夫人不必如此生分,還是稱呼我紫府吧。”
陸夫人點了點頭:“紫府的來意,我已經知曉,隻是不知紫府打算怎麼辦?”
李玄都沒有急於回答,而是取出了當初沈大先生贈予他的那枚太平錢,夾在兩指之間,問道:“夫人還記得這件物事嗎?”
陸夫人凝視片刻後點頭道:“自然記得,這是他送你的一卦。”
李玄都將這枚太平錢握在掌心之中,從他前往大真人府觀禮開始說起,說到了沈大先生以這枚太平錢傳訊,再到他馳援沈大先生、藏老人的“萬屍大力尊”、李世興偷襲、白繡裳趕到,事無巨細,一一道來。
陸夫人聽完之後,說道:“紫府的為人如何,我是知道的,這枚太平錢也做不得假,我自然是信的。”
李玄都道:“如此最好。”
陸夫人話鋒一轉:“不過紫府借助正一宗大肆造勢,卻是不妥。”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沒有為自己辯駁,隻是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還望夫人體諒。”
陸夫人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道:“我還以為紫府要說此事是大天師的主意,你也是不得不從命行事。”
李玄都坦然道:“的確是大天師的韜略,我並未反對,自然就是默認了。”
陸夫人長歎一聲:“紫府如此坦誠,讓我心安幾分。如果紫府是那等心機城府之人,我倒要好好思量幾分。”
李玄都想了想,道:“我此番前來,是想請教夫人對於此事的看法、”
“如今這個時候,我的看法還重要嗎?”陸夫人反問道:“大天師已經把事情都安排好了,胳膊擰得過大腿嗎?”
李玄都默然片刻,道:“如果拋開大天師不提,僅就沈大先生的決定而言,夫人又是什麼看法?”
陸夫人道:“他是宗主,自然是按照他的意思行事。”
“夫人!”李玄都稍稍加重了語氣:“玄都此來,不是恃強淩弱,也並非小人得誌,而是征詢夫人的意見,希望能與夫人互通有無,在此事之上達成平衡,以求得出一個兩全之法,合則兩利,分則兩傷,夫人不可不察。”
然後李玄都又放緩了語氣,輕聲道:“夫人的心情,我可以理解,畢竟沈大先生如今福禍難料,我一個外人卻要來繼承太平宗的宗主,實是有不近人情之嫌。隻是夫人也應知道,事急從權,如今正邪之爭一觸即發,形勢難料,時不我待,所以大天師才會出此下策,也希望夫人為了太平宗和江湖正道,也為了能救回沈大先生,做到心平氣和,不意氣用事。”
陸夫人閉目沉默許久,方才睜開雙眼道:“紫府所言極是,是我失態了。”
李玄都道:“夫人,玄都此來,是帶著誠意而來,若是太平宗上下皆是反對我就任宗主之位,那我也不會強求,就此退去就是。”
陸夫人問道:“太平宗的宗主之位,雖說比不得正一宗和清微宗的宗主,但在正道十二宗中也算是位列前茅,紫府當真舍得?”
李玄都道:“權力來自於下方而非上方,宗主是否能手握大權,不在於一個宗主的空名頭,而在於底下的人是否支持。若是太平宗都不支持我,我就算做了宗主,也隻是一個傀儡而已,又有什麼舍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