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石忽然想起大師兄司徒玄策曾經說起的一個笑話:“如果你覺得房子太暗,想在房子裡開一扇窗戶,其他人一定是不同意,但如果你提出把房子的屋頂掀掉,其他人就會來調和,同意退讓一步開窗了。”
雖然是笑話,但一語點破了人性。總是喜歡調和,折中的。
此時李元嬰的想法就是這樣,他的本意是想要開一扇窗戶,也就是把李玄都釘死在外人的身份上,卻又怕張海石不同意,所以他先讓李如師提出把屋頂掀掉,也就是不同意李玄都出任太平宗宗主,然後再由穀玉笙提出開一扇窗戶,這樣看似退讓妥協,張海石便不得不同意了。
隻是張海石很不喜歡,在他看來,這樣的妥協與市井商販無異,原本賣一錢銀子的東西,先漲價到二錢銀子,再便宜到一錢銀子,好像是降價了,實則還是原價。李元嬰的這種退讓,看似是退讓,實則沒有退讓。
不過張海石沒有立刻反對,而是轉開了話題,說道:“方才三弟妹說,這件事就像是嫁女兒,倒讓我有些其他想法。其實三師弟做了宗主,打個不甚恰當的比方,就像是個媳婦。上麵有公婆要孝順侍奉,中間有丈夫也得照顧,底下還有那麼多兒女要操勞,不僅僅是辛苦命,而且還兩頭不討好。常常是做的事情不少,反而還落得一身埋怨,實在是一個苦差事。”
李元嬰與穀玉笙有了一個極為隱晦的眼神交流,兩人都有些驚訝,沒有料到張海石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這可不像是以刻薄著稱的二先生口中能說出的話語。
李元嬰笑了笑:“師兄過獎了,元嬰愧不敢當。”
張海石道:“東海三百六十餘島,還有帝京城,東牆修好了,西牆又倒了,哪一樁哪一件不要勞心勞力,當得起。”
“如果把我們清微宗看作是一個大家族,三師弟是當家媳婦,老宗主是公婆,底下的弟子是兒女。從這個角度來說,紫府去太平宗做宗主,就是做媳婦,對於我們清微宗而言,可不就是嫁女兒,似乎也沒什麼不對。”
李元嬰和穀玉笙對視一眼,驚訝更甚,同時又有些憂慮,生怕張海石再來一個“但是”。
正所謂怕什麼就來什麼,張海石果然就來了一個“但是”,說道:“可是我轉念一想,三師弟之所以像媳婦,是因為上麵還有一個老宗主,可是紫府去太平宗做宗主,上麵卻沒有‘公婆’要侍奉。從這一點而言,把紫府比作是從清微宗嫁出去的女兒,就有些不太妥當了。”
李元嬰和穀玉笙臉色微變。
張海石輕聲說道:“什麼叫嫁女兒,慈航宗的蘇雲媗嫁給了正一宗的顏飛卿,這才是嫁女兒。若是紫府去了遼東,給‘天刀’秦清做上門女婿,也姑且可以稱之為嫁女兒,可現在紫府是去太平宗做一宗之主,怎麼就成了嫁女兒呢。”
穀玉笙輕聲道:“那在二伯看來,這應該算什麼呢?”
張海石笑了笑:“三弟妹入宗的時間較晚,有些宗內秘辛不太清楚,也在情理之中。”
李元嬰皺了皺眉頭。
張海石又看了眼李元嬰:“我倒是忘了,有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一是因為年代久遠,二是因為不甚重要,所以不僅僅是三弟妹,就連幾位師弟、師妹也是不太清楚的,當然也包括宗主。”
張海石話鋒陡然一轉:“可李堂主和幾位年長堂主應該知道才是。”
李如師已經隱隱猜出張海石要說什麼,不過他老謀深算,早有說辭應對:“老夫當然知道,可老夫不讚同此事,知道與否又有什麼關係?”
“倒是這個道理。”張海石點了點頭,又將目光轉向穀玉笙:“三弟妹,你可知道我清微宗的來曆?”
穀玉笙一怔,她知道清微宗在東海立足千年之久,可在這之前,清微宗的傳承來曆,卻是模糊不清。諸如正一宗,有祖天師滅巫教、誅群鬼、立正一盟威之道的記載,玄女宗有玄女飛升留經的傳說,太平宗也有太平道的傳承,靜禪宗有道祖化胡創立西方教的記載,另外各宗,也均是如此,唯有清微宗之事少有人知。
“諸位可知道我們現在所在的青領宮為何叫這個名字?因為‘青領’二字應的是‘太平青領經’。”張海石道:“換而言之,我清微宗與太平宗同宗同源,存續相依。”
此言一出,青領宮為之一靜,早已知道的自然是緘默不言,不知道的則是滿臉震驚。
穀玉笙也是如此,下意識地望向李元嬰,李元嬰皺著眉頭,目光幽深。他的確不知道此事,不過更令他可惱的是,李如師這老匹夫竟然沒有在事前提及半點,實在可恨。隻是他也發作不得,因為李如師不是他的屬下,隻能算是盟友,有老宗主在,兩人的地位就是平等的,由此看來,李如師也是多有保留。這讓李元嬰不得不想得更深一些,李如師畢竟是老宗主的人,是不是老宗主暗示過什麼,才會讓李如師如此保守。若是果真如此,那是不是意味著老宗主還沒有徹底放棄李玄都?
李元嬰在一瞬間心思幾轉,沒有開口說話。
張海石繼續說道:“世人皆知,太平宗乃是太平道傳承。當年太平道大廈將傾,太平祖師嫡傳一脈悉數死絕。唯有部分旁支弟子退至如今的太平山。當年太平道席卷半個天下,其中派係自是極多,各自有各自的地盤。這就像一個大家族,有大宗和旁宗之分,如今大宗已經死絕,剩餘的旁宗自然是誰也不服誰的,驟然合兵一處之後,為了爭權,多有衝突。”
聽到這兒,宮內眾人已經是猜出了大概。
張海石道:“其中兩大派係,都自認正宗,而將對方視為左道。正一道、全真道、閣皂道等宗門受儒家影響深遠,而太平道的這兩派係則受墨家影響極深。而墨家又有兩大派係。第一派是遊俠派,勤生薄死,艱苦卓絕,殉身赴義,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墨家興盛時,正值諸國攻伐最劇烈之時代也,不但不能廢武事,其慷慨赴死之精神有甚於曆朝曆代。故士之好武者正複不少。彼輩自成一集團,不與文士混。文者謂之‘儒’,武者謂之‘俠’,儒重名譽,俠重義氣。儒俠對立,若分涇、渭,共曆五百年。法家說:‘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儒俠對舉,俠當指的是墨俠,而非如今江湖中的遊俠兒。”
穀玉笙道:“我們清微宗便是遊俠派了。”
張海石點了點頭,接著說道:“另外一派,又稱墨家後學,極儘機巧之能事,以各種機關奇巧之物而著稱。當時太平道的兩大派係,一派推崇墨家遊俠,一派推崇墨家後學,這便是清微宗和太平宗的前身。兩派除了權力之爭之外,還理念不合,我們清微宗認為應當積蓄力量,伺機反攻,太平宗卻要休養生息,從此偏安一隅。”
一位堂主問道:“如今太平宗還用‘太平’名號,而我們清微宗卻改換了名字,是不是我們清微宗敗了?”
張海石點了點頭道:“所謂‘綱舉目張’,主次之分定要明白,兩者互不相讓,終於到了刀兵相向的地步。一番內鬥惡戰,殺得天昏地暗,兩派高手死傷慘重,最後一戰時,我清微宗原本占儘上風,隻是這世上最厲害的手段,不在刀劍之中,而是各種陰謀陽謀,倘若落入了彆人的算計險境之中,任你境界修為再高,那也難逃飲恨結局。”
在座之人都是曆事極多的人精,哪裡還聽不出張海石話中含義,立時有一位堂主接口道:“二先生的意思是,太平宗自知不敵,便以詐敗的計謀將我們清微宗引入了早已布好的陷阱之中?”
張海石歎息一聲:“當日太平山的無憂穀中,出入峽穀的路徑全部被封死,太平宗早早埋伏好火藥、炮弩,一時之間,穀內山搖地動,炮石如雨,又有地火肆虐,崖岩崩塌。我清微宗弟子死傷者眾,再無餘力與太平宗爭鋒,隻得退出太平山,而太平宗本身亦是損失不輕,又擔心我清微宗殊死一搏,也不敢過分逼迫。”
堂內一片沉默,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清微宗還有過這樣過往,神色各異。
張海石道:“我清微宗祖師離開太平山後,本想遠走海外,或是去婆娑州,或是去鳳鱗州,隻是在經過東海的時候,發現這裡島嶼眾多,又都是靈秀之地,於是便在此地駐留下來。當時東海諸島盤踞著大量煉氣修道的閒散隱士以及眾多海盜,海賊中多有奇人異士,那些海外散修也境界不俗,列位祖師剛剛經曆大戰,損失慘重,於是一邊休養生息,一邊徐徐圖之,用了近百年的時間,合縱連橫,武力鎮壓,這才將盤踞於此的海盜儘數剿滅,又吸納了大量海外散修,這才成了今日的清微宗。”
張海石望向李元嬰,緩緩說道:“祖師曾經留下諭令,願賭服輸,既然敗了,便不再以‘太平’二字為號,也不得再去太平宗尋仇。想來是列祖列宗早有先見之明,千百年後,會有我清微宗的弟子去太平宗繼承太平宗之主,所以我說這不是嫁女兒,而是同宗兄弟過繼,也就是繼嗣。”
“正因如此,在這件事上,我們清微宗責無旁貸,必須要支持紫府繼承太平宗大位,如此才能告慰列代祖師的在天之靈。”
整個青領宮內再無反對之聲。
李元嬰目光幽深。
清微宗之主加上太平宗之主,不就是太平道之主?
他本以為所謂的“三四之爭”隨著李玄都離開清微宗已經塵埃落定,如今看來,還早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