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州上清府雲錦山,大真人府。相較於太平宗的機關奇巧,正一宗就是實實在在的仙家氣象,碧空之上有仙鶴盤旋,山林之中有靈鹿跳躍,層林碧翠,魚翔淺底,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
此時大真人府中,來來往往的道人儘是衣著光鮮,麵帶喜色,處處張燈結彩,一派喜樂之相。
世人皆知正一宗大真人府,卻少有人知正一宗還有眾多宮觀,以上清宮為首,又有北真觀、南極觀、衝元觀、真仙觀,按照道理來說,大真人府是大天師之宅邸,而非正一宗宅邸,非張姓正一宗弟子的居處乃是眾多宮觀。隻是大天師與正一宗俱為一體,大真人府也就不分內外之彆,再加上張靜修將顏飛卿視為親子,故而此次大婚選在了大真人府。
大真人府被讚譽為:南國無雙地,西江第一家。內有玄壇殿、真武殿、提舉署、法篆局、讚教廳、萬法宗壇、大堂、家廟、私第、三省堂、味腴書屋、敕書閣、觀星台、納涼居、靈芝園、占地廣闊,又有眾多殿閣軒宇作為客人居處。
此時待客的望雲軒中,有兩人弈棋。
其中女子正是慈航宗的宗主白繡裳,而男子則是張靜修的三大化身之一,曾經與李玄都相談甚歡的年輕道人。
白繡裳執白,落子不慌不忙,口中道:“老天師,晚輩們成婚,這等喜事,你也不肯現出真身嗎?”
坐在白繡裳對麵的年輕道人撚著一枚黑子,沒有急於落子,道:“玄機和靄筠兩人成婚之後,我們便是一家人了,所以貧道也不妨明言,非是不願,實是不能。”
白繡裳聞聽此言,不由一怔,沉吟片刻,方才道:“以老天師之能,還會遇到什麼難關嗎?”
“人力有時而窮。”年輕道人將手中黑子落下:“大天師也是人,不是仙,再者說了,便是仙人,也不是真就無所不能了。”
白繡裳舉棋不定:“話雖如此,但老天師畢竟是地仙之姿,不知閉關所為何事?”
年輕道人淡然道:“你身為一宗之主,感悟天人造化,距離長生不過一步之遙,自是知曉地仙三災,不瞞你說,貧道其實是想要嘗試一下能否渡過雷災。”
白繡裳疑惑道:“可老天師距離百歲還尚有一段距離。”
年輕道人道:“待到三災臨頭再去用功,與臨陣磨槍何異?”
白繡裳一怔,將手中棋子放回棋盒,接著說道:“承教。”
年輕道人想要撫須一笑,結果伸手摸了個空,輕咳一聲:“所以踏足長生境越早越好,若是知天命的年紀踏足長生境,便有五十年的時間去準備應劫,若是三十歲便證得此境,足有七十年可供揮霍,可如果等到百歲再證此境,恐怕長生之日,便是離世之時。”
白繡裳臉色一肅,誠心道:“多謝老天師教誨。”
年輕道人擺了擺手:“教誨談不上,隻是說些過來人的經驗罷了。”
白繡裳想了想,又問道:“我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大天師。”
年輕道人道:“但問無妨。”
白繡裳道:“自從先輩劃分境界,從先天境開始,每一個大境界中又包含有諸多小境界,如先天境的山麓、山巔、昆侖、玉虛之分,或是歸真境的九重樓之分,乃至於天人境的逍遙、無量、造化三境之分,隻有長生境,世人語焉不詳,紛紛擾擾,不知其中玄妙。敢問大天師,長生境中可有境界區分?”
年輕道人沉思了片刻,道:“說有也有,說沒有也沒有。畢竟當今世間的長生境隻有區區四人,境界高低,互相之間大致心中有數,而且到了此等境界,已至人間儘頭,再難寸進,故而沒有必要再去弄出一些名目來表明是何種境界,多此一舉。不過若要強行劃分,貧道以為可以按照三災在當前境界上麵劃分出三個新的境界。”
白繡裳輕聲道:“願聞其詳。”
年輕道人也不藏私,直言道:“之所以會有三災降下,是因為修道之人長生存世壞了天道生死枯榮的規矩,不過太上道祖有言:‘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這三災既是劫難,也是機遇。”
“先說天雷,都知道天雷的厲害,扛不住就此化作飛灰,也就是‘就此絕命’。可如果準備得當,用功艱深,再加上些許運氣,扛得住天雷,便等同以天雷之力鍛體,骨肉皮膜脫凡入聖,變得金剛不壞,無垢無漏。所謂度過了此劫就“壽與天齊”,說的便是一身體魄壽與天齊,死後身軀不朽,與活人無異。”
“正是因為渡過雷災之人體魄堅固,堪稱金剛不壞,遠勝佛門金身,所以第二災是陰火,自本身湧泉穴下燒起,直透泥垣宮。就是繞過外在體魄,直逼五臟六腑,任你外在體魄如何金剛不壞,若是五臟成灰,也是百年苦修俱為虛幻。如果有大機緣、大福緣、大造化,僥幸渡過了這一災,五臟應五氣,得五氣朝元,內外圓滿。”
“內外圓滿之後,任憑天雷也好,陰火也罷,俱是傷不得分毫,於是第三災變成了風災,這風喚做‘贔風’,自囟門中吹入六腑,過丹田,穿九竅。便是針對神魂而來,若是神魂消散,真靈不存,任你金剛不壞、五氣朝元,也不過是一個空殼子罷了,就如風化的岩石,不管以前如何堅硬,此時也隻有骨肉消疏、其身自解的下場。如果道祖垂憐,發大慈悲,也順利渡過了風災……”
年輕人嘿然一笑:“精為玉花,氣為金花,神為九花。道家重修煉,以為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最後聚之於頂,可以萬劫不侵,那便是三花聚頂了。”
“因為三災之故,貧道將這三重境界分彆命名為:金剛不壞、五氣朝元、三花聚頂。若是有人能渡過三災之劫,便是在世仙人,與天上仙人無異。隻是自道祖傳道以降,還未聽說過有此等人物。古往今來,多少驚才絕豔之人,也不過勉強渡過雷災,能夠渡過火災之人,偶在典籍之中見之一二,不知真假,至於能夠渡過風災之人,則是聞所未聞。畢竟修道修的是自身,依靠三災得境界造化,乃是取巧的捷徑手段,非是大道。我輩還是要按部就班,先飛升離世,入三十三天,再循序漸進,最終五氣朝元、三花聚頂。”
饒是白繡裳這等天人造化境修為,也聽得心馳神往,久久不能回神。
過了許久,白繡裳才回過神來,問道:“老天師是要證得金剛不壞之境?”
年輕道人並未直接回答,而是說道:“境界修為倒是還在其次,關鍵是能在世間駐留百年,便能做許多事情。想來李道虛、徐無鬼等人也是如此想。”
白繡裳陷入沉思之中。
年輕道人起身揮袖,攪亂了勝局已定的棋盤,漫步出了望雲軒,舉目望去,天上雲卷雲舒,忽然想起古人的一首詩,便乘興誦道:“東林何殿是西鄰,禪客垣牆接羽人。萬乘遊仙宗有道,三車引路本無塵。初傳寶訣長生術,已證金剛不壞身。兩地儘修天上事,共瞻鑾駕重來巡。”
這時白繡裳也跟著從望雲軒中走出,聽到年輕道人誦古人之詩,接言道:“若是我沒記錯的話,老天師所誦之詩乃是廖氏廣宣的《安國寺隨駕幸興唐觀應製》。我最中意最後半句‘兩地儘修天上事’。不知老天師喜歡哪一句?”
年輕道人笑道:“我沒有特彆喜歡哪一句,隻是有些感慨,這次來賓當中,有人身份顯貴至極,我等怕是要‘共瞻鑾駕重來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