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玄道人立時望向秦素,沉默了片刻,道:“原來是秦大小姐。”
秦素行禮道:“晚輩見過東玄道長。”
東玄道人淡淡道:“正邪有彆,‘天刀’乃是遼東五宗的盟主,秦大小姐又是忘情宗的弟子,貧道當不得此禮。”
秦素肅容道:“皆是江湖中人,又同是道門弟子,共拜一個道祖,如何當不得?”
東玄道人冷然道:“邪道中人也敢妄稱道祖弟子?”
秦素道:“我學道祖所傳之法,誦道祖所傳經典,拜道祖神像,如何不是道祖弟子?是不是道祖弟子,道長恐怕說了不算,要道祖說了才算。”
東玄道人喝道:“道祖高居三十三天上,不在人間,早已不管人間俗事。若是依照秦大小姐所言,豈不是天下之人,無論善惡貴賤都能自稱道門中人?”
秦素搖頭道:“天下教門,佛門也好,儒家也罷,亦或是景教、拜火教,都有尊自排他之說,以自家為正宗,視其他為旁門左道,此類說辭固然可令門下弟子用心專一,不務旁學,於修行大有益處,卻也拘於門戶之見,導致無窮爭端。而道祖講究道法自然,三千大道,八百旁門,皆可明性修身,感悟天道,以求長生,其要旨並無強分門戶、排斥異己之意,若是人人都有向道之心,自然人人皆是道祖弟子。道祖有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此即是一視同仁,無論善惡貴賤,皆可向道,道長此言卻是偏頗了!”
“邪道中人就是邪道中人,已入歧途而不自知,反倒洋洋得意,自以為是。”東玄道人麵露不屑:“道祖傳道人間,勸人向善,故而我道門之中不乏積善之人,這才有道家數千年的名聲,若是不講規矩,任憑宵小之徒妄稱道門中人,壞的隻是道門名聲!”
秦素不急不忙說道:“就算如此,試問道長有何資格說旁人是宵小之徒?有何資格說旁人不是道門中人?難不成道長自認是道門大掌教嗎?”
道門大掌教,地位尊崇,可以視之為正邪兩道共主。李道虛、張靜修、徐無鬼等人無一不向往此等尊位。若是有人能一統正邪兩道,將正邪兩道整合為與儒門相提並論的道門,他便是道門大掌教,名列太上道祖、三清祖師,南華道君之後,在世時唯我獨尊,離世時名垂青史。
正邪兩道相爭多年,其實也是為了一個正統名分,最早時候的玉虛鬥劍之所以選擇在道家聖地玉虛峰,就是此等原因。隻是後來正道為了壓製邪道,又引入了佛門中人,玉虛鬥劍才變成純粹的正邪之爭,而非道統之爭。
秦素搬出道門大掌教,東玄道人便無話可說了,正邪兩道紛爭多年,曾經在數千年前使滿朝上下皆崇尚黃老的道門早已是四分五裂,若是有道門大掌教,也不必有玉虛鬥劍了。張靜修、徐無鬼、李道虛等人尚且求而不得,他何德何能,敢自居此等尊位。可也正如秦素所說,唯有道門大掌教才有資格裁定是否道門中人,否則也不至於一筆正邪之爭的糊塗賬算了上千年還沒算明白。
秦素見東玄道人沉默不語,微笑道:“既然道長不是大掌教,你我便是同道中人了。若是道長德高望重,我便尊稱一聲前輩,可若是道長年老德薄,我便是稱呼一聲道友,也無不可。”
東玄道人冷哼一聲:“久聞李先生與秦大小姐情投意合,今日一見,果然不虛。隻是秦大小姐跟著李先生沒得到什麼好處,就學會了清微宗的陰陽怪氣。”
秦素一本正經道:“正一宗和清微宗同屬正道十二宗之列,道長此言,恐有不妥,還望道長慎言。”
東玄道人怒哼一聲,目光中隱隱有雷霆湧動。
就在這時,李玄都已然擋在秦素的麵前,說道:“東玄前輩,奉勸你一句,當初我還是歸真境時,我們兩人聯手,便是唐秦也要飲恨,如今我已是天人境,東玄前輩恐怕不是對手。”
東玄道人並未否認,方才他與李玄都一番交手,那尊金甲神人乃是他的得意手段之一,卻被李玄都輕鬆化解,僅僅是李玄都一人,他已是沒有穩勝把握,若是再加上一個秦素,怕是要步唐秦後塵,就算這兩人不會取他性命,可丟了臉麵卻是在所難免。
東玄道人臉上喜怒難測,就在他沉默時,頭頂上籠罩的黑雲不知何時散開了,露出了一輪皎皎明月。
明月照在湖麵上,一片銀白。讓李玄都想起了神霄宗的一句話:“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岡。他狂任他狂,明月照大江。”
然後就聽東玄道人淡然說道:“貧道的確不是兩位對手,既然秦大小姐是蘇仙子的客人,此事還得交由白宗主才是,不如請白宗主出手指點一二。”
話音落下,李玄都心有所感,猛地抬頭望去,隻見有人淩空飛渡,衣袂飄飄,襯得明月仿若巨大玉盤。然後那人立於當空,看不清麵容,背對一輪明月,恍恍然如月宮仙子,聖潔飄渺,不可方物。
李玄都眯起眼睛,輕聲道:“慈航宗宗主,白繡裳。”
有一道溫婉的女子嗓音從當空落下:“慈航宗白繡裳,請了。”
李玄都剛想開口答話,秦素忽然一把拉住李玄都的衣袖。
李玄都轉頭望向秦素,秦素衝他搖了搖頭,然後仰頭對天上的白繡裳道:“白宗主,你身為前輩,難道是要以大欺小嗎?”
白繡裳的聲音又從空中傳下:“且不說李先生是大天師的貴客,就是看在素素的麵子上,我也不會對李先生如何,隻是切磋而已。”
秦素一怔,隨即大聲道:“小女子是東玄道長口中的邪道中人,與白宗主可沒什麼交情。”
白繡裳輕笑道:“那可未必,你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隻是你不記得了而已。”
秦素平生最厭憎之人便是與父親不明不白的白繡裳,此時聽白繡裳如此說,立時麵皮漲紅,不知該如何答話,同時又有些委屈,在心底埋怨父親。
李玄都輕輕握住她的手掌,又在她的掌心捏了捏,以示安慰。
待到秦素略微恢複平靜之後,李玄都鬆開秦素的手掌,身形開始自行上浮懸空,對白繡裳道:“玄都不才,鬥膽領教白宗主的‘慈航普度劍典’,還望白宗主不吝指點。”
當李玄都終於與白繡裳等高時,終於看清了白繡裳的麵容,她看上去大約三十許歲,目似煙水流波,臉若白玉凝脂,恍若天上仙子,論容貌之佳,堪與蘇雲媗一較短長。李玄都心中明了,以白繡裳的境界修為,就算青春永駐,永葆雙十年華,也不算難事,隻是身為一宗之主,若是太過年輕,在弟子麵前便有失威嚴,所以才會控製在三十歲左右的相貌,可就算如此,仍是難掩風采,可想她在年輕之時,又該是何等容顏。李玄都此時倒是有些理解那位未來的老丈人了,如此紅顏知己,幾個男人可以放下?隻是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此話萬不可在秦素麵前提前,須得謹言慎行。
在李玄都打量白繡裳的時候,白繡裳也在打量這位年輕人,她與司徒玄策是故交,對於司徒玄策極為敬佩,若是能由司徒玄策繼承清微宗,也許就不是今日這般局麵,她很好奇,這位紫府劍仙,比之他的大師兄司徒玄策如何?
兩人對視片刻之後,李玄都張開右手五指,現出掌心的“種子”:“白宗主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