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靜下心來之後,開始仔細梳理細節。
夢裡的許多事情其實經不住細細推敲,李玄都和秦素就算遭遇變故而落魄,也不會剛好是變成一個普通人的地步,境界修為可以丟失,可是學會的劍術、拳法、掌法卻不會忘,隻要還掌握這些,李玄都也不至於淪落到做苦力的地步。其實就像上一個夢境成為皇帝,都經不起細細推敲,不過這也在情理之中,若是經得起推敲了,還叫夢嗎。
不過由此李玄都發現了這兩個夢境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是徐徐圖之,一點一點地將李玄都拉入其中,讓李玄都在不知不覺間沉浸其中,最終難以自拔。如果換成親近之人在李玄都麵前被人殺死,或是更為殘酷的手段,無疑可以更為直接地破壞李玄都的心境,就像毀壞一座大堤,前者是以白蟻慢慢啃食,後者卻是直接以火炮轟擊。心魔沒有直接攻擊李玄都的心境,是不是可以說明此時的心魔還無法正麵力敵李玄都,若是過於刺激李玄都,可能會引得李玄都直接驚醒,所以它才會采取這種迂回方式,挑選李玄都沒有防備的時候,一場恍惚夢境不期而至,在悄無聲息之間影響、改變李玄都,這讓李玄都想起一句詩:“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除此之外,李玄都發現自己的心境變化了許多,不知是心魔使然,還是隨著經曆的改變,心境發生的自然改變,亦或是兩者兼而有之。他發現自己最近變得心軟,那種心軟並非是悲憫他人的心軟,而是自身內心的軟弱和怯懦。這次他竟然會在夢中流淚,哪怕是夢中,這也是不可想象的,過去的李玄都,信奉“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他也是如此做的,張肅卿和張白圭死的時候,他少悲戚而多憤恨,張白月死的時候,他沒有落淚,怎麼在夢裡就淚流滿麵了?固然有心魔的作用,是不是也有他自己的緣故?
另外,李玄都還發現了一個可怕的事實,在他學完“太陰十三劍”的前十二劍之後,無論他想不想學,都已經開始不受控製地自行修煉第十三劍,就好像是被硬塞到手中一般。正因為如此,“太陰十三劍”的反噬本該早就到來了,隻是因為“五毒真丹”而被大大延緩了這個過程,直到現在才開始初顯端倪,如果李玄都沒有太好的應對方法,接下來的心魔反噬便會愈演愈烈,直到李玄都徹底戰勝心魔,或者是被心魔所吞噬。
想明白這些之後,李玄都對秦素說道:“夢境外,戾氣漸重,夢境內,又軟弱怯懦,外強中乾,恐怕不是什麼好事。”
秦素沉默了片刻,說道:“外強中乾……這不就是耗子扛槍窩裡橫嗎?”
李玄都又好氣又好笑道:“你跟著我沒什麼好處,這油嘴滑舌的本事,倒是長進許多。隻是這種話不應該從一位名門淑女的口中說出才是。”
秦素忍不住笑出聲來,她自出生下地,周圍的人便當她公主一般,誰也不敢違拗她半點,待得年紀愈長,父親愈發寵溺,更是頤指氣使,要怎麼便怎麼,再加上她臉皮太薄,開不起玩笑,平日裡都是端著架子,故而無人敢和她說一句笑話。直到認識李玄都之後,才能如此笑謔,當真是生平從無此樂。
秦素柔聲道:“如此說來,你在我麵前的時候,的確很孩子氣,與你在外人麵前時的樣子,大不相同。”
李玄都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秦素道:“看來隻能祈盼著你能早日踏足天人境界才行,雖然境界修為的提升不會拔高心境,但是可以提升‘玄陰真經’的威力,而心魔來源於‘太陰十三劍’,我們這便是直指源頭,隻要解決了‘太陰十三劍’,心魔便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不足為慮。”
李玄都點頭讚同道:“‘玄陰真經’和‘太陰十三劍’同樣屬陰,可其中又有不同,‘太陰十三劍’的陰氣駁雜不堪,而‘玄陰真經’的陰氣則是講究純粹,故而‘玄陰真經’可以克製‘太陰十三劍’。我曾聽石無月提起過,‘姹女功’的陰氣又是另外一種玄妙,可以模仿女子的先天元陰,故而哪怕是女子丟了元陰,也可以通過修煉此功彌補,隻是不到天人境界想要練成‘姹女功’,非要處子之身不可,這樣就成了一個死結,十分雞肋。至於換成男子修煉,多半難以練成,若是僥幸練成,便可逆轉性彆,由男化女。”
秦素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牝女宗的高層皆是以女子為主,你說其中是否有人曾經是男子身?”
李玄都先是一怔,然後受到秦素的啟發,也有了一個想法:“如此說來,這門功法倒是不太雞肋,除了這個男人變女人的用途之外,也能幫女子掩飾身份。就說柳玉霜此人,曾經是錢玉龍的外室,在錢玉龍死後,她又與齊州琅琊府的蕭家有了牽扯,說不定她也練了‘姹女功’。”
秦素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李玄都的意思,這個世道,對於女子貞潔看得很重,尤其是世家高門,想要嫁入其中的女子必須保證在成親之前是處子之身。牝女宗的目光都盯在這些有錢有勢的大戶人家身上,但也不會一輩子吊死在一棵樹上,每次“改換門庭”的時候,“姹女功”便可以起到作用,先練功再破身,然後再以功法彌補元陰,讓一個閱人無數的婦人重新變回未經人事的少女,繼續蒙騙男人。
果然沒有積累的功法,隻在於會用與否。
想明白這一點後,秦素臉色通紅,啐道:“下流。”
李玄都笑道:“要下流也是牝女宗下流,我可沒練過‘姹女功’。”
秦素打趣道:“難道你想嘗試一下?那我們以後就隻能做姐妹了。”
李玄都啞然失笑。沒想到當初那個端莊害羞的白絹如今也會開這樣的玩笑了,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說話間,李玄都用眼角餘光瞥到了秦素正在看的那本書,是一本武俠話本,李玄都曾經掃過幾眼,武俠是假,男歡女愛是真,大概是說一個初出茅廬的女俠和兩個江湖豪俠的故事,女俠懵懵懂懂,天真爛漫,一個正道豪俠,滿身正氣,對待女俠十分溫柔,為了女俠甘願赴湯蹈火,另一個邪道大俠,亦正亦邪,經常捉弄女俠,可如果有人敢欺負女俠,他必然出手教訓,美其名曰,隻能我一個人欺負你。李玄都看得是很是一言難儘,不過秦素喜歡,他也就沒多作置評。
李玄都掃了幾眼,指著書上的一個人名,疑惑道:“這個人不是女俠的師弟嗎?”
秦素點頭道:“是啊。”
李玄都問道:“他不是一個無關輕重的路人嗎?怎麼這麼多戲份?”
秦素想了想,回答道:“以我寫書的經驗來說,當寫書人開始在一個路人身上加重筆墨的時候,那麼這個路人多半就要死了。如果換成我來寫,我會各種暗示他與女俠十分般配,然後著重描寫兩人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最後挑選一個合適的時機,把這個人殺死,讓他為了女俠而死。那時候女俠就會想起她和他的過去經曆,在各種‘本該是我去死’的糾結中,女俠肝腸寸斷,不少看書人代入其中,感同身受,能賺好多眼淚。當然,把女俠換成少俠,師弟換成師姐師妹,也是一樣的。”
說到這兒,秦素眼神中閃過一抹亮光:“如果更進一步,直接把兩個同時與女俠糾纏不清的正邪大俠寫死一個,留下一個與女俠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樣女俠既能一心念著兩個人,還不會被人說是濫情,完美。”
李玄都眼神古怪地看著秦素。
秦素疑惑道:“你看我做什麼?我又不是女俠。”
李玄都點頭道:“我也不是少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