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時候,寧憶回來了。
前些日子,寧憶親自護送趙良庚離開石門縣,進入荊州境內,渡過大江,前往位於江畔北側的江陵府江陵縣,兩地相距三百餘裡,寧憶去時因為要顧及趙良庚的緣故,是騎馬而行,所以用了三天的時間,回來時則是禦風而行,隻用了大半天的時間。
安全返回江陵府之後,趙良庚許諾不會再追究此事。承諾能否遵守,關鍵還在於雙方的實力如何,如果李玄都等人隻是尋常江湖散人,趙良庚可以在脫困之後立刻翻臉,可李玄都他們不是江湖散人,身後有正一宗和無道宗為後盾,翻臉容易,再想要收拾殘局可就難了。
江湖不隻是打打殺殺,還有人情世故,兩個素不相識之人在動手之前,必然要把對方的來路問清楚了,把自己的後路想好,都說未雨綢繆,動手之前多說話,總好過動手之後惹出了亂子再去多說話。趙良庚之事也是如此,事先定下了規矩,李玄都等人保證趙良庚性命無憂,趙良庚許諾事後不再追究報複,若是趙良庚不守規矩,那也彆怪張靜修和澹台雲不講規矩。
正因為如此,秦素剛到石門縣的時候,沒有見到寧憶。現在寧憶回來了,李玄都自然要為秦素引薦一番。
秦素早就聽聞過寧憶的大名,畢竟是與秦清、宋政齊名的邪道“三刀”之一,與之相對應的還有正道“三劍”,分彆是大劍仙李道虛、慈航宗白繡裳、“海枯石爛”張海石,以“三劍”對比“三刀”,宋政不敵李道虛,秦清略勝白繡裳,張海石遠勝寧憶,還是正道更勝一籌。
不過寧憶不是張海石的對手,就不意味著寧憶弱了,當年李玄都在巔峰時能險勝寧憶一籌,其後這些年來,李玄都不僅僅是原地踏步那麼簡單,而是不斷大步後退,寧憶卻是一路向前,從天人逍遙境晉升為天人無量境,這一進一退之間,兩人的差距便成了少玄榜與太玄榜的天塹。此時的李玄都差不多算是重回巔峰,可已經不是寧憶的對手,除非李玄都登頂天人境,才有與寧憶一較高下的資格。
秦素倒是聽李玄都說過他與寧憶西北奪刀的故事,隻是不知道他們兩人何時又成了朋友,暗忖難道這就是不打不相識嗎?不過寧憶的事跡,秦素還是有所耳聞,可以說在江湖上的癡情人中,寧憶最起碼也可以排到前三之列,女子的思維從來與男子不大不一樣,在秦素看來,李玄都能與寧憶這樣的癡情之人相交,近朱者赤,自然是極好的。
李玄都與秦素來到寧憶的居處拜訪,此時寧憶因為準備離開此地之故正因為收拾房間,其實寧憶的行李並不算多,隻是房中放了許多書籍,並非是江湖中的功法秘籍,而是儒家的經史典籍。按照儒家的規矩,讀書人一年幾次曬書,寧憶自從不再沉浸於過去之後,便將自己那些壓箱底的書籍又翻了出來,既是溫故而知新,也算是曬曬書,雖然這屋中同樣沒有陽光,可總好過整日放在須彌寶物之中。
見兩人前來,寧憶停下手上的活計,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主動迎了上去。
李玄都與寧憶見禮之後,道:“我來給寧兄介紹,這位是忘情宗的秦素秦白絹。”接著又對秦素道:“素素,這便是我對你提起過多次的寧先生了。”
秦素沒用江湖人的抱拳禮,而是行了個萬福禮:“見過寧先生。”
自女帝以來,女子行禮除進宮拜神之外,一律不行跪拜之禮,改行萬福禮,此時秦素以萬福禮而非抱拳禮見禮,說明她並不打算以江湖人的身份與寧憶結識,而是以李玄都朋友的身份與寧憶見禮。
寧憶微微一怔,立時明白過來,也不用抱拳禮,改為讀書人的拱手作揖還禮,笑道:“久聞秦姑娘大名,江湖中人稱呼為秦大小姐。我近來聽聞紫府劍仙為了秦大小姐而叛出師門,言之鑿鑿,讓人不得不信,今日終是見到正主本尊了。”
秦素臉色微紅道:“寧先生不要聽信江湖上的好事之徒亂說,沒有這回事的。”
寧憶哈哈一笑:“江湖上的確有很多好事之徒,不過他們大多不會憑空捏造,而是捕風捉影,既然有這樣的傳言流傳出來下,想來不會是無風起浪。”
這下秦素徹底無話可說了,這件事要說與她沒有關係,的確沒有關係,要說與她有關係,也勉強算是有些關係,畢竟她被李道虛請去蓬萊島做客是眾所周知之事,辯駁不得。
好在寧憶是個方正之人,也就是在李玄都麵前才會笑言打趣一二,不會在言語上一直緊追不放,讓人厭煩。
見禮之後,寧憶將幾卷書收起,騰出兩把座椅,請兩人入座,他乾脆坐在一個繡墩上,抖了抖袖子,說道:“這兩天陪著趙良庚去江陵,一路上與這位部堂談論朝政,感觸頗多,如今的朝廷已是腐朽到了骨子裡,非要破後而立不可,可是誰能做到這一點?”
李玄都道:“總不會是我們這些江湖武夫。”
世人覺得江湖高手能夠以一當千,便認為江湖武夫有改天換日的本事,認為皇帝必須也是一位絕頂高手才能威壓天下,如果皇帝是個三歲孩童,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便不能統領天下。
其實懷有這種想法,就像有人問,那些統兵大將手握兵權,為何不敢造反?為何會被皇帝一紙詔書奪去兵權?其實道理是一樣的,統兵大將不敢造反,是因為有其他手握兵權之人可以製約他,各個統兵將領之間其實是互相製約。
同理,江湖武夫也是如此,江湖高手不能反抗朝廷,是因為有其他江湖高手製約,除非所有人都齊心合力,否則總會被朝廷分而治之,拉攏一部分,打壓一部分,隻要形成了互相製約的格局,產生各種利益糾葛,就如一張蛛網,將每個人連在一起,人人都在網中,誰都不能為所欲為,掌握最高權力之人是否有至高修為都無關緊要了。因為坐在皇帝位置上的人,不僅僅是一個人那麼簡單,而是代表了一個整體,其中有文武百官,有宦官青鸞衛,有宗室勳貴,甚至還有無數士紳豪強和江湖宗門,權力不來在於上方,而是來自於下方,隻有被這些人支持,皇帝才是皇帝,才有權力,與皇帝本人的修為高低並無絕對關係。
現在的情形下,想要憑借江湖武夫的個人之勇,強行改變天下格局,是不現實的,一人再強,也不可能與天下為敵。再者說了,就算是長生境界高人,也做不到一劍可擋百萬師,人力有時而窮。
寧憶望向秦素,道:“秦姑娘出身遼東秦閥,我聽聞秦閥這些年來大力扶持遼東總督趙政,不知秦姑娘可知其中詳情?”
秦素猶豫了一下,說道:“確有此事,家父與趙部堂相識多年,相交甚篤,認為趙部堂能行非常之事。”
這裡的趙部堂自然是說遼東總督趙政,而非荊楚總督趙良庚。
“好一個非常之事。”寧憶撫掌道:“當今天下,烽煙遍地,餓殍盈野,乃是非常之時,非常之時必行非常之事,看來秦先生是認定這位趙部堂能匡扶天下了。”
涉及到這種大事,秦素不敢妄下斷言,便沒有說話。
李玄都接口道:“我在年底時候要去遼東一行,正好拜會這位趙部堂,寧兄不妨同行,一見便知。”
如今已是六中旬月,待到此番事了,少說也要七月,然後再去位於吳州的正一宗大真人府觀禮,一來一回,便是八、九月份,此時再陪秦素返回遼東,從吳州到遼東,少說也有八千餘裡的路程,以正常趕路速度來說,怎麼也要兩月的工夫,剛好趕上一個新年。
寧憶想了想,點頭應道:“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