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李玄都覺得身上忽冷忽熱,好似一半在盛夏天氣還穿著棉襖,一半在隆冬天氣赤著身子,慢慢睜開眼來,隻見得一張麵龐“飄”在自己的不遠處,隻是朦朦朧朧,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他覺得困意襲來,又想緩緩閉上雙眼。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得耳旁有聲音傳來,好似是從千裡之外傳來一般,極為飄渺:“紫府……紫府……你醒了?”
這個聲音有些耳熟,有些親切,讓他有些心神安寧的感覺,於是李玄都又竭力睜開雙眼,這次便能看清了,卻是個美貌女子一雙妙目正凝視著自己,滿臉都是喜色。
此時李玄都的腦子還是有些混沌,吐了口濁氣,道:“白絹?”
秦素鬆了一口氣,道:“是我。”
李玄都嘟囔了一句:“你不是白絹,白絹可沒你這麼漂亮。”
秦素又好氣又好笑:“對,我不是白絹,我是秦素。”
“秦素?”李玄都小聲道:“秦素是比白絹漂亮。”
秦素麵露幾分憂色,稍稍加重了語氣:“紫府。”
李玄都低聲說著誰也聽不清的話語,然後怔怔地望著秦素良久,神誌終於漸漸恢複清明,道:“素素?”
秦素長舒一口氣,臉上複現喜色:“紫府,你清醒了嗎?”
李玄都便欲起身,不過被秦素輕輕按住肩膀,柔聲道:“不要起來,還是躺著休息。”
李玄都也沒有強求,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在觀海樓的房間之中,這才問道:“我睡了多久?”
秦素輕歎一聲:“三天三夜。”
“這麼久啊。”李玄都也歎了一聲:“我記得是我贏了?”
秦素輕輕點頭道:“是你贏了。”
李玄都本想笑上一笑,不過牽動胸口的氣機,隻覺得一陣絞痛,應該是岔氣的症狀,要調息一番才行,他又怕秦素為自己擔心,便索性不笑了,轉而問道:“那李太一呢?”
秦素扁了扁嘴:“你還擔心他嗎?他這個做師弟的處處想要你性命,你最後卻還留了他一命。聖人言,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從來沒有以德報怨的說法。”
李玄都搖頭道:“不是我故意留手,而是當時的我也不過是險勝而已,氣儘力竭,已經沒有餘力取他的性命。”
秦素道:“李太一掉入海裡之後,二先生便將他帶走了,說是要去見老宗主,請他定奪此事。”
李玄都“啊”了一聲,沉思片刻,道:“李太一渾身上下都透著古怪,他竟然學會了‘太陰十三劍’,來曆不明,手中的那把黑劍也透著蹊蹺,此事乾係重大,李太一的身份又非同一般,理應由老宗主親自處置。”
秦素道:“據你所說,當日在丹霞峰時,李太一分明還不會‘太陰十三劍’,這才被你用‘眾生入我眼’所敗,如今不過月餘工夫,他便學會了‘太陰十三劍’。‘太陰十三劍’乃是陰陽宗的絕技,李太一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遠赴西北,可最近也未曾聽說有陰陽宗的高手在齊州境內活動。”
“不對,有一個。”李玄都臉色略顯凝重道:“我與你在歸德府分彆之後,從東昌府去往蘭陵府,在我經過臨棗關前往館陶城的時候,曾經遇到過一個陰陽宗的十殿明官,名叫魏臻,當時他偽裝成一個棋士,便大為可疑。對了,陰陽宗神秘莫測,你知道陰陽宗的十殿明官都有哪些人嗎?”
李玄都本也沒抱希望,隻是隨口一問,卻沒想秦素竟是點了點頭。
秦素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十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過這都是以前的老規矩了,這幾年來,西北五宗和我們遼東五宗勢同水火一般,這個規矩也是名存實亡了。換成彆人,我是決計不肯說的,既然是你問了,我便告訴你,隻是你不要告訴彆人。”
李玄都點頭道:“放心,我絕不向旁人提起。”
李玄都娓娓道來:“陰陽宗有十殿明官,神秘莫測,尋常江湖中人,隻是知道陰陽宗中有十殿明官,卻連名姓都不知道,所以這十位明官也不入三玄榜和黑白譜。我也是聽我爹爹說起過,這才知道他們的名姓,分彆是:大明官王天笑,二明官鐘梧,三明官王仲甫,四明官李世興,五明官諸葛鏨,六明官金釋炎,七明官張錚,八明官魏臻,九明官上官莞,十明官趙純孝。十人各有所長,各有職司。據我爹爹所說,地師徐無鬼意圖將陰陽宗和皂閣宗打造為上下兩宗,陰陽宗為上宗,人手貴精不貴多,其中都是高手,而皂閣宗為下宗,人手貴多不貴精,以數量取勝,名為兩宗,實為一宗,則不遜於清微宗、正一宗,甚至可以抗衡無道宗。”
李玄都喃喃道:“張錚此人,曾經和另外一名老者阻擋我們討伐北邙山,再加上已經露麵的魏臻,十點明官中已有三人現世,不知另外七人如今又在何處。”
“好啦,不想了。天塌下來,有老劍神和老天師頂著。”秦素輕拍他的手背,柔聲道:“你剛剛經曆大戰,身體虛弱,就不要再去多費心神了,現在還是調養身體,莫要留下什麼隱患。”
李玄都自小便沒了父母,被師父收養拜入宗門之後,唯有二師兄是真心實意待他,可是二師兄又是拙於表達之人,再後來,李玄都一個人漂泊江湖,曆經生死廝殺,雖然也交到了胡良這樣的朋友,可男人在一起,都是藐視生死,隻求一個快意瀟灑,被彆人如此關切卻是少見。
李玄都轉頭望向秦素,秦素被他看得暈紅雙頰,慢慢低下頭去。
李玄都反手握住秦素的手背,歎了口氣:“我從小便沒有家人,雖然一直管宗裡叫做家裡,也算是以宗為家,但現在對於這個家來說,我卻是一個多餘的人了,除了二師兄,誰也不願意我回來,更不願意見到我,沒了我之後,大家和氣生財,一團和氣,有了我,便要提心吊膽,生怕四先生革了他們的命,如果今天敗的人是我,怕是……怕是……”
秦素抬起頭來,柔聲道:“不要說了,也不要想了,你隻要知道,今天贏的人是你。你不是常說‘男兒到死心如鐵’嗎?怎麼忽然就軟弱起來了?”
李玄都歎道:“可能真如你所說那般,我老了,已是不複年輕時的銳氣。”
秦素的手慢慢翻轉,也將李玄都的手握住了,臉色微紅道:“老點好,有人氣,如果真就心如鐵了,像天上的神仙一般,你怎麼會喜歡我?”
李玄都啞然,不過卻也覺得此時此情此景最是難得,人間長久莫過如此,於是說道:“等到以後天下太平,咱們也成一個家。”
他這話雖是發自肺腑,但也覺得秦素多半會像以前那樣,顧左右而言他,隻是沒想到秦素這次卻是沒有逃避,而是道:“你說的是真心話?還是逗我?”
李玄都微微一怔,道:“自然是真心話,我若是說假話,便讓我不得好死。”
秦素沉默了良久,方才說道:“一入江湖,難得善終。我也不敢說什麼天長地久,隻是想著你莫要誆騙於我便好,倘若日後你騙了我,我也不求什麼不得好死,我……我便一刀殺了你。若是打不過你,你也一劍殺了我好了,莫要想著什麼齊人之福!”
李玄都萬料不到她竟會說出這一句話來,怔了一怔,笑道:“若真有那一天,我絕不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