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罪了船主,李玄都馬上就被穿了小鞋。
當李玄都回到太平客棧的時候,發現隻給他留了一間最為偏僻的客房,沒有爐火,格外冰冷。李玄都對此沒有多說什麼,更沒有提出異議。
畢竟到了如此境界,寒暑不侵隻是尋常,有無炭火也無甚必要。李玄都直接盤坐在床上,以調息入定替代睡眠,恢複今日一戰所受的傷勢。
另外的天字號甲等廂房中,錢玉蓉與張姓老人相對而坐。
張姓管事憂心仲仲道:“方才我使了些銀錢,向這客棧的老板問詢了,咱們遇到的那個瘸了雙腿的青衫先生,來頭似乎不小,有人看到他與青鸞衛的人走在一起,而且那些青鸞衛對於這位瘸腿先生很是恭敬。”
張姓老人不是第一次走齊州,更不是第一次在這座太平客棧落腳,自然與客棧的掌櫃極為熟識,對於客棧的一些不為人知的買賣也略知一二。
錢玉蓉微微一驚:“青鸞衛?”
張姓老人臉色凝重,瞥了眼身後的房門,輕聲道:“身上的官衣和文鸞刀都做不得假,這讓老朽想起齊州境內的一位大人物。”
錢玉蓉問道:“誰?”
老老人刻意壓低了嗓音:“此人是齊州總督的首席幕僚,人稱‘楚先生’或是‘楚師爺’,齊州總督對他言聽計從,又被稱作影子總督,權勢極大,許多人都要走他的門路,隻是不知為何會出現在歸德府中。”
錢玉蓉皺起眉頭,道:“那個姓李的賬房先生怎麼會認得此人?”
“這便不知道了。”老人搖頭道:“不過此人既然是本家出來的人,與齊州總督府有什麼關係也說不準。”
錢玉蓉輕歎一聲,眼神晦暗。
李玄都在入定之時,同樣在想楚雲深和齊州總督的事情。
雖說廟堂之高和江湖之遠,但廟堂不能無視江湖,江湖更繞不開廟堂,青鸞衛是怎麼來的?還不是江湖人依附於朝廷,甘願充作朝廷的鷹犬,甚至還有江湖宗門會主動與朝廷合作,派遣門下弟子為朝廷效力。如今的朝廷衰弱,青鸞衛也不複當年,換成當年朝廷鼎盛時,青鸞衛的十三太保更是能橫壓江湖。到了如今,江湖的上層和底層差距極大,上層江湖人士,無不是一地豪強,要錢有錢,要人有人,要刀槍有刀槍,要名望有名望,登高一呼,必能起事,故而在朝廷中樞衰弱時,要麼是割據一方獨大,如西北五宗,要麼是對於朝廷指手畫腳,如以正一宗和清微宗為首的正道各宗。而江湖的底層和江湖散人,或是為了榮華富貴,或是為了自保,紛紛就近依附於朝廷的封疆大吏,使得各地督撫手下不乏能人異士,愈發勢大。
朝廷不是不想改變這種局麵,隻是隨著天寶二年四大臣以近乎於莫須有的罪名身死,人心便已經散了,各地督撫與朝廷中樞同床異夢,仿佛各地龍蛇開始抬頭,窺伺著大魏朝廷這條已經傷痕累累的真龍,而西北五宗等野心勃勃之輩,更是如一條惡蛟,欲要惡紫奪朱。
在如此情形下,江湖和朝廷的界限便不如過去那般涇渭分明。
這便是李玄都為何說那位謝太後以國勢換權勢。
大魏自立朝以來,有世宗皇帝,以外藩身份入主大統,聰慧過人,精於權術,堪稱大魏曆代帝王之最。不過二十歲的年紀,便鬥倒了三朝元老,其後收攏權柄,打破了自英宗皇帝以來百官、宦官、皇帝的三角格局,厲行一君獨治,置內閣視同仆人,設百官視同仇寇,說打就打,要殺便殺。授權柄於宦官,以家奴治天下。將大魏兩京一十九州視同徐姓一家之私產。
其後二十年餘年,世宗皇帝寵信神霄宗,打壓正一宗,二十餘年不上朝,名為玄修,暗操獨治。外用佞臣,內用宦奴,一意搜刮天下民財。使得大魏國勢開始由盛轉衰。
故而有人言,大魏若亡,始於世宗,實於神宗。
待到先帝登位,重用以張肅卿為首的四大臣,銳意進取,掃除積弊。先是改革吏治,再是推行新政,繼而驅除外虜,已然有了幾分中興氣象,隻是隨著先帝在煙波殿駕崩,四大臣被誅,以謝太後和晉王為首的宗室權貴倒行逆施,不但新政毀於一旦,涼州、秦州、蜀州等地陷於敵手,而且朝廷又再度陷入到黨爭之中,置黨爭於國事之上,使得朝廷局勢之惡化,更甚於世宗和神宗年間。
若說世宗年間,還僅僅隻是國庫空虛和黨爭不止,到了如今,便要再加上一個藩鎮林立和外敵壓境,各地總督雖無藩王之名,卻有藩王之實,串聯自保,便是朝廷也不敢輕動,更是有心無力。
這樣的朝廷,這樣的江湖,實是李玄都不願意看到的江湖。
第二日,一行人仍舊在歸德府休整,李玄都沒有離開客棧,而是繼續養傷,直到第三日,一行人才離開客棧,動身前往齊州。
李玄都上船之後,沒有繼續窩在船艙中,站在船頭上,眺望沿途風景。
齊州,因為古時齊國而得名。地處江北東部沿海之地,位於長河下遊、大運河中北段,西部從北向南分彆與直隸、燕州、中州、蘆州、楚州等地接壤,大名鼎鼎的東嶽便在齊州境內,也是齊州最高峰。齊州東部便是東海,向北隔海與遼州相對,向東隔海與海外鳳鱗州遙遙相望。
齊州也是儒家發源之地,儒家聖人、亞聖均是出生於齊州,故而在齊州也有儒家的一座學宮,名為“社稷學宮”,與中州的萬象學宮、瀟州的天心學宮並列齊名,除去三大學宮之外,還有四大書院,都是舉世聞名。不過在這七家之中,因為社稷學宮占據了聖人和亞聖故鄉的地利,號稱儒家祖庭,卻是另外幾家不能攀比的。
正因為如此,齊州境內的局勢愈發複雜,有齊州總督府,有東華宗,有社稷學宮,還有青陽教的紅陽總壇,除此之外,清微宗這個龐然大物雖然不在齊州境內,但是位居東海之上,與齊州不過半步之遙,如此多的勢力交織在一起,可想如今的齊州是何等混亂。
錢家商隊的目的地是東昌府,李玄都在東昌府下船之後,還要穿過六府之地才能抵達東華宗,這段路程,恐怕不算好走。
因為這六府之地正是青陽教和齊州總督交戰最為激烈的所在,如今青陽教三大總壇盤踞於齊州、楚州、中州、蘆州、晉州、秦州等地,其他州尚能平安無事,是因為那裡距離帝京尚遠,而齊州已經在帝京的眼皮子底下,不得不剿,這才有了如今的齊州戰事。
不過有傳言說,青陽教與西北的大周互有聯絡,而且越是荒年,流離失所的百姓就越多,入教之人也就越多,所謂“居者為民,出者為匪”,故而齊州總督也是剿不勝剿,剿之即降,大軍一過,立即反叛,之所以如此,還是因為百姓無糧,不去做賊造反,便要被活活餓死,造反或能有一線生機。可如今朝廷最缺的就是錢糧,供應齊州一州之軍糧,尚要集合數州之力東挪西湊,再無餘糧可以拿來賑濟災民。
朝廷無錢,百姓無錢,那錢都去哪裡了?自然是在各路權貴和各地豪強的手中,百姓造反,便是要從他們手中搶奪錢糧活命,可朝廷敢向這些權貴伸手嗎?以如今的朝廷而言,如久病不起之人,不伸手,也許還能再苟延殘喘,一伸手,怕是立時便要天翻地覆。
這便是如今最大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