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玄都醒來的時候,剛好是他隨著水流飄到瀑布入口的時候,一瞬之間,他整個人隨著激蕩水流傾瀉三千尺。
瀑布轟鳴如雷,一瀑疊一瀑。
李玄都轟然落在潭水之中,被激流生生打入潭底。
片刻之後,一抹青絲浮出水麵,繼而是李玄都緩緩上升,最終整個人立於水麵之上,如蓮花出水。
也許如此形容一個男子並不確切,可又找不出更合適的詞語。
披頭散發的李玄都緩緩行於水麵之上,似如洛神淩波,僅以此時此刻的姿容而言,足以讓許多女子自慚形穢。
上岸之後,渾身濕透的李玄都運轉氣機將身上的水氣蒸乾,低頭一看,手中還握著半截斷劍,另外半截斷劍已經不知所蹤。
世人常用“三尺青鋒”來形容長劍,因為劍長凡三尺,此時李玄都手中的斷劍,加上劍首、劍柄、劍鍔,不過二尺之長,與其說是斷劍,倒更像是短劍了。
他本想將這半截斷劍收到“十八樓”中,不過想了想,還是學著胡良懸掛“大宗師”那般,將半截斷劍懸在自己的腰間。
就在此時,已經不複當年的“人間世”竟是輕輕顫動了一下。
李玄都一怔,再次握住“人間世”,不過嘗試著注入了幾分氣機,李玄都的身周數尺便有了滿堂生輝的氣象,隨著李玄都開始全力灌注氣機,有劍氣自生,與這座劍秀山近乎渾然一體,使得李玄都感到一股沁涼之意,刺透肌膚,滲入骨髓。
這下便讓李玄都有些驚奇了,以前的“人間世”可是沒有這般劍氣,更不會是他本身的劍氣,難道真如徐先生所說,將“人間世”埋在劍秀山數年光景,便汲取了兩位劍仙遺留下來的劍氣?
李玄都右手持劍,左手以食中二指並作劍指,在尚且不足二尺的殘缺劍身上輕輕一抹,劍身上立時蕩漾起漣漪陣陣,繼而漣漪化作肉眼可見的氣機波紋,好似是雲卷雲舒,李玄都將“人間世”置於眼前細觀,然後驚訝發現,這把劍似乎是活的。
雖然趨勢極為緩慢且極為細微,幾乎不能發覺,但這是的的確確存在的,就像一顆被人從中斬斷的青苗,又開始重新生長。
這個發現讓李玄都產生了一個極為大膽的想法,如果“人間世”能夠一直生長下去,那麼它豈不是會重新變回原本的模樣?
念及於此,李玄都竟是忘了查看自己體內的情形,直到片刻之後,“人間世”劍身上的雲卷雲舒景象緩緩散去,這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體內的氣機流轉似是大河奔湧,隱隱與周圍的天地元氣有了一絲極為弱小的共鳴之意,流轉之間,百骸受潤,五臟獲益,養心神,潤氣血,在一時半刻之間不顯絲毫頹勢。
所謂先天境界,可以息停脈住、胎息辟穀、無災無病、益壽延年,到了此等境界之後,便是江湖上當之無愧的高手,尋常江湖散人能夠晉升先天境,已是天大行事,足以稱雄於一府之地,換而言之,在江湖算已是真正有名號之人,如“西北一梟”胡良、“閻羅刀”羅一嘯等等,人的名樹的影,在江湖上行事,無論是好是壞,都會傳播於江湖之中。
因為歸真境被視為宗師,天人境又被稱之為大宗師,故而先天境又有了個“小宗師”的說法,雖然略有調侃意味,但對於尋常江湖人而言,也是高不可攀,所以尋常江湖門派,如嶺秀山莊,能有一位先天境的小宗師坐鎮,便足以安身立命,若能有一位歸真境的宗師,或是數位先天境小宗師,那便足以睥睨一府,進取一州,不過能有如此成就者,多半是大宗栽培扶植的附庸,如龍氏之於靜禪宗,以及風雷派之於神霄宗。
重新踏足先天境的李玄都因為是“故地重遊”的緣故,沒有太多興奮之情,但是“人間世”的異變卻給他帶來了不少驚喜,畢竟先賢所鑄之劍在他手中被毀,讓他心中頗感愧疚,如今能夠將功補過是最好。
他將這股情緒暫且壓抑下去,將“人間世”重新懸掛於腰間,乍一看去,倒像是懸了一把孩童玩耍所用的小木劍,有些滑稽。
就在此時,徐先生飄然出現在不遠處,負手而立,笑問道:“紫府,可曾踏足先天境?”
嗓音醇厚,不大,卻清晰入耳。
恰好有風起,吹動潭水邊不遠處的竹林,竹葉嘩啦啦作響。
李玄都轉過頭來,望向這位亦師亦友的忘年之交,笑道:“幸而不負先生之望。”
“那便好。”徐先生微微一笑道:“不知是山巔還是山麓?”
李玄都微笑道:“徐先生乃是異人,身懷異術,理應精通望氣之術才是,不妨猜一猜。”
徐先生溫聲道:“那我猜紫府已經踏足先天境的山巔位置,距離歸真境也不過一步之遙而已。”
李玄都點頭道:“徐先生妙算。”
徐先生拱手道:“恭喜紫府重返先天,再現當年紫府劍仙之氣象也是指日可待。”
李玄都趕忙擺手道:“不敢當。”
徐先生伸手示意李玄都旁邊說話,李玄都會意,與徐先生並肩而行,兩人走入竹林之中,沿著小徑行出不遠,便發現這兒有一座竹樓,想來就是徐先生的“彆院”,在樓前有一張石桌和兩方石凳。
兩人分而落座之後,徐先生開口道:“世人有十大惡習,一、腰有十文錢必振衣作響;二、每與人言必談及貴戚;三、遇美人必急索登榻;四、見到問路之人必作傲睨之態;五、與朋友相聚便喋喋高吟其酸腐詩文;六、頭已花白卻喜唱豔曲;七、施人一小惠便廣布於眾;八、與人交談便借刁言以逞才;九、借人之債時其臉如丐,被人索償時則其態如王;十、見人常多蜜語而背地卻常揭人短處。紫府之生平,我素有所知,從不對旁人提及師承,對女子持之以禮,不酸腐,不逞才,施恩不圖報,如今已是重回先天,仍是不見半分誌得意滿之態,我言之十項,紫府一項無有,這便是我願意與紫府相交的緣由和道理。”
“徐先生謬讚。”李玄都搖頭道:“隻是見得世情多了,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而已。”
徐先生笑道:“世上多的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人妄人,少的是自知之人,太上道祖有言:‘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所以人尤其貴有自知之明。”
李玄都輕聲道:“當年張相教我:‘待人以誠,若待人不誠,又無自知之明,自以為舉世可欺,聽其言而觀其行,殊不知肺肝如見。’我這些年來一直將此言牢記心中,故而輕易不結交朋友,若交朋友,必定待之以誠。”
徐先生聞言沉默了片刻,輕歎一聲,將話題轉開:“紫府,你這次劍秀山之行功德圓滿,不知何日動身啟程?”
李玄都說道:“越快越好。”
徐先生沒有過多挽留。
第二日,李玄都一行人告彆了此處清水秀水,離開劍秀山,繼續去往龍門府。
徐先生與守山老人一直將他們送到山腳,待到一行人徹底消失在視線之中後,稍稍落後了一個身位的守山老人望向徐先生,輕聲問道:“他真能行?”
徐先生負手而立,緩緩開口道:“君子喻以義,小人喻以利,雖說君子多半中途夭折,很難笑到最後,但必有一番作為。聖人言,‘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所以我還是更相信這些儒家君子,最起碼他們不會像謝雉一樣,不知何時就給你一個‘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