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始至終,沒有一個守城士兵過來查看,畢竟如此大的動靜,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弄出來的,當兵吃餉銀,隻是這點餉銀,可不夠賣命的。所以一乾守城的士兵,無論是是守城門的,還是守城頭的,就跟沒看見也沒聽見一樣,隻求動手的高人趕緊離去。
女子望著那個人形坑洞,一隻腳尖探出裙擺,在地麵上輕輕擰轉,可見繡鞋圓頭鞋翹上繡著白色祥雲。
一雙繡鞋,兩隻鞋翹,那便是兩朵祥雲。
片刻之後,在這坑洞處,傳來輕微顫動,有簌簌粉塵落下。
然後就見渾身灰塵的李玄都伸出雙手扳住人性坑洞的邊緣位置,將自己已經“嵌入”城牆之中的身體給“拔”了出來。
女子略微有些詫異,隔著白紗凝視著毫發無傷的李玄都,若有所思。
衣衫襤褸的李玄都輕輕呼出一口氣,道:“姑娘好生霸道,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毀我一身衣衫。”
“沒死啊。”女子悠悠歎了一聲,“既然沒死,那就算你走運。”
說罷,女子便要轉身離去。
李玄都遲疑了一下,開口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姑娘剛才是在查看城內地勢?難道姑娘是西北大周的探子?”
“探子?”女子聞言轉過頭來,好像聽到了一個莫大的笑話,反問道:“如果我是大周的探子,那你呢?你又是什幺?難不成是青鸞衛的番子?”
李玄都伸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道:“我不是青鸞衛的人,反倒是還與他們有些仇怨,我也不是朝廷的人,我隻是一個江湖人。”
“江湖。”女子一笑。
“對,江湖。”李玄都說道:“廟堂之遠即是江湖,難道姑娘不是?”
女子淡然道:“一個小魚塘兒,也配‘江湖’二字?”
如果說李玄都的名字中有‘玄都’二字已經是莫大的口氣,那幺這名女子的口氣還要更勝一籌,將一座江湖視為魚塘,恐怕就是當年的“魔刀”宋政也不敢如此誇口。
李玄都再問道:“不知姑娘出身何處?”
女子終於不再惜字如金,開口道:“我都沒問你的師門,你倒反問起我了。你這人還算有點本事,可是一身所學頗為駁雜,倒是不好讓人辨認你的根祗。輕身功法中有玄女宗和妙真宗的痕跡,內裡氣機卻是用了正一宗、清微宗、神霄宗幾家之長,不過關鍵還是這一身體魄,竟然是從靜禪宗‘坐忘禪功’中得來的‘漏儘通’,有點意思,佛道雙修之人,著實有好些年沒有見過了,不過也不算太過罕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死在“魔刀”宋政刀下的上代法相宗宗主便是佛道兩家同修,不過你比起他可差遠了。”
李玄都沒有反駁。
他聽說過那位法相宗宗主,身懷道門的“太玄金經”和佛門的“菩提法相”,號稱是一手持佛,一手持道,兩者兼修,乃是實打實的天人無量境修為,曾經在太玄榜上高居第三,可惜遇到了當時如日中天的太玄榜榜首“魔刀”宋政,雙方一場大戰,第三死於第一的刀下,法相宗也從此一蹶不振。
莫說是現在的李玄都,就是當年最為鼎盛時的紫府劍仙,也無法相提並論。
不過李玄都心中也是頗為驚駭,因為這名女子一眼就能看破他的底細,僅以這份眼力而言,卻是不輸於藏老人了,隻是不知她到底是什麼來路。剛才雙方一番交手,她不過是先天境山巔的修為,可論起搏殺出手,不但狠辣,而且經驗老道,讓李玄都倍感束手束腳,李玄都自付就算兩人是同樣的境界,勝負也至多在五五之數,從這點上來說,這名女子分明是個廝殺經驗極為豐富之人,隻是看她先前在客棧中不似作偽的作態,又像是個沒有多少江湖閱曆的雛兒,實在讓人有些想不通。
縱觀各大宗門的嫡係親傳,事事按部就班,如同春夏之花朵,看似花開嬌豔,可一旦遇上了秋冬寒氣,便要立時凋零,而江湖上的散人則是不同,就像生命頑強的野草,一路摸爬滾打,可謂是野火都燒之不儘,所以若是同境相遇交手,多半是江湖散人取勝,從這一點上來說,這名女子的出手像是江湖散人,處世像是宗門弟子,而且她出手極快,未能讓李玄都看清到底是什麼路數,所以李玄都現在也猜不透女子的來路。
女子又是凝視李玄都片刻之後,突然開口道:“我觀世間讀書人,最重養氣功夫,應了儒家亞聖的一句‘善養吾浩然之氣’。儒門養氣,從不是循序漸進,而是講究一朝聞道,與佛家的頓悟有些許相通之處,外虛而內實,再由內而外,與道門的由外而內截然相反,最終一口正氣如旭日東升。又如佛家許大宏願,儒家也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之說。你明明是道家根基,為何會蘊藏有一口儒家之氣?再加上‘漏儘通’這個佛家之表,真是怪哉怪哉。”
這一刻的女子,眼眸中有光彩流轉,比起顏飛卿眼中的真火還要讓人望而生畏。
女子譏諷道:“儒不儒,道不道,佛不佛,年輕人,當初給你‘坐忘禪功’之人,以及在你心田中種下一顆‘浩然’種子之人,怕是存了讓你改弦易轍的想法。”
李玄都平靜道:“‘坐忘禪功’是我殺人得來。”
女子微微一怔,隨即笑道:“那就是給你種下一顆‘浩然’種子之人了,儒家講究言傳身教,不知你的儒家師傅是誰?”
李玄都的雙袖猛然鼓蕩,振衣作響。
女子負手而立,雙眼中的流華漸漸淡去,淡笑道:“看來此人在你的心目中地位很重,看得出來,你是個心智堅毅之人,能讓你轉變想法,想必此人的確不俗,說不定就是舍生取義之人,說起來儒家也就這點本事了,道家不聞不問,佛家自欺欺人,儒家死給你看。”
下一刻,李玄都身形暴起,雙袖抹出一紫一青兩道流華。
女子隻是伸出一根纖細手指,輕輕一點。
李玄都體內氣機立時寸寸炸開,發出一連串爆裂聲響,如果說李玄都體內的雄渾氣機是一路鐵騎大軍,那麼女子此舉便等同是四麵楚歌,引得大軍人心浮動,嘩變炸營,最終潰不成軍。
然後女子身形如閃電一般瞬間欺近,一掌在李玄都的胸口看似輕柔地一推。
前進態勢中的李玄都頓時雙腳離開地麵,身形向後飄去,再度撞在城牆之上,不過這一次沒有巨大聲響,在氣機所及之下,李玄都後背所觸及的一小塊城牆,竟是直接化作齏粉,整個城牆厚不過六丈,在這一掌勁力之下,足足化去九尺。
李玄都從城牆上滑落之後,單膝跪地,吐出一大口淤血,地麵上一灘紅色,觸目驚心。
此時李玄都驚駭至極,女子的這份手段,堪稱是他平生罕見,就算當年的蘇雲媗和玉清寧,在同等境界之下,也未必能比得過。
女子沒有追擊,隻是麵無表情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李玄都的嘴角位置。
李玄都伸手抹去嘴角的鮮血,勉強運轉“坐忘禪功”,摒棄諸般雜念,渾然忘我,開始調理體內紊亂氣息。
隻是唇角溢出鮮血卻是不見減少,而且更多更濃,甚至七竅之中都有鮮血滲出。
女子撇了撇嘴,冷笑道:“你可知道我是誰?否則你哪來的膽量敢對我出手?不過算你走運,我給自己定了個規矩,這次出行不殺人。”
說罷,女子不再去理會李玄都,抬手壓了下帷帽,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