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分為上下兩層,一樓大堂吃飯,二樓客房住宿。
李玄都來時,青鸞衛已經將整個二樓包下,所以他未曾踏上二樓一步。
他所要救的周聽潮一家人便被青鸞衛安置在二樓的天字號丙字客房中。就在李玄都與玉清寧在雨中激鬥之時,有一人自雨中而來,卻沒有走前門,而是從後門悄無聲息地進了大堂,然後又順著樓梯登上二層樓,最終停步於丙字號客房的門前。
來人稍稍猶豫了片刻,推門而入,此時一家人已經知道了外麵大打出手的事情,婦人抱著女兒縮在床上,一名青衫中年男子擋在前麵,將她們娘倆護在身後。
當抱著女兒的婦人看到來人之後,頓時心如死灰。
來人站定,雙腳呈外八字微微分開,背負雙手,身上的青色官服格外刺目。
大魏朝廷定製,三品以上官員著紅色官服,六品以上官員著紫色官服,七品及七品以下,著藍色官服,所謂“雪中退朝者,朱紫儘公侯”,便是來源於此。
唯有一種人會穿青色官服。
那就是青鸞衛。
青鸞衛從左右都督到力士、校尉、小旗,皆著青色官服,不同之處唯有官服上所繡圖案花紋。從一品左都督蒙皇帝恩賞,繡蟒,又稱蟒袍;正二品右都督降一等,繡飛魚,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飛魚服;從二品都督同知和正三品都督僉事再降一等,繡鬥牛,稱鬥牛服。
眼前之人就是身著鬥牛服,腰挎文鸞刀。
這說明來人是一名三品以上的青鸞衛高官,而且與那位年輕的指揮使不同,來人看上去大概有不惑之齡,飽經風霜,氣態肅殺,顯然不是那種生在鐘鳴鼎食之家的公子哥可以相比。
來人用若有實質的視線掃過周聽潮一家三口,最終視線落在周聽潮的身上,緩緩開口道:“我叫錢行,青鸞衛都督僉事,從帝京來的。”
周聽潮兀自護在母女二人的身前,沒有開口說話。
名叫錢行的不速之客不以為意,繼續說道:“趙斂那些人,難成大事,被人連鍋端掉,也在意料之中,我這次前來,是另有旨意。”
說到這兒,他的嘴角微微翹起,說道:“說起這件事,我倒是好生佩服周大人的勇氣,竟然敢上書說今年西北戰事、遼東大旱,以及江南水災,都是因為朝廷人事不修之故,還說什麼牝雞司晨,國將不寧,這可是當年張肅卿都未敢說出口的話語,也難怪會讓太後娘娘震怒得將手中暖玉摔了個粉碎。”
周聽潮昂首不語。
錢行清了清嗓子,“奉旨,最後問你一次,何謂國將不寧?”
一直高高昂著頭顱的周聽潮終於開口道:“我已經在奏疏中說得很明白,本朝從未有太後垂簾聽政的先例,反倒是有後宮不得乾政的鐵律,如今太後娘娘訓政,已經是違反祖宗律法。再加上宮內開支無度,為太後操辦壽典,重修西苑,以及各個衙門上下貪墨,早已是國庫空虛,民不聊生,故而西北的戰事、遼東的大旱、江南的水災,都是上天的示警,不可不察。”
“執迷不悟!”錢行略帶失望地發出一聲歎息,聲雖不大,卻透著讓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意味。
不見他如何動作,周聽潮猛地向前撲倒,趴在了客房的地麵上,整個人呈現一個大字形,動彈不得。
見此情景,婦人梨花帶雨,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哭出聲來,她懷中的幼女不明就裡,隻是跟著娘親一起哭泣。
錢行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有立刻動手,踱到周聽潮的身邊,慢慢地蹲了下去,在他耳邊輕輕說道:“你身後就是你的妻子女兒,她們可都在看著你呢,等著你平安無事地帶她們回家,你就算不為你自己想,為她們想,你就不能換一個說法?”
周聽潮的頭緊貼著地麵,緩緩閉上雙眼,隻有兩行清淚從眼角流了下來。
錢行失望了,倏地站起身來:“我再問你一句,是誰教你說這些話的?隻要你說出你背後的指使之人,太後娘娘可以既往不咎,就算是加官進爵,也不是不能。”
周聽潮仍然閉著眼,語氣決然:“自太祖高皇帝立朝,我大魏已有兩百年,巍巍大魏,何其壯哉!我是大魏朝的官員,上這道疏是為了正君道,明臣職。上此疏,進此言,是為臣子之職。臣職所在,不用什麼人教我”
錢行退後了一步,不再看他,又是歎息一聲道:“被人當作槍使,卻猶不自知,執迷不悟啊。”
他猛地加重了語氣,“你知不知道,你上的這道疏已經牽涉到了我大魏朝的根本!”
周聽潮閉目不言。
錢行又是壓低聲音道:“如今外廷,就有好些人受了你的連累,你的那些舊友同僚,還有同年鄉誼,都已經被抓起來了,今日你要繼續執迷不悟,那些人一個個都得死,這些你知不知道?不管自己妻子女兒的死活,總不能也不管彆人的死活吧?你難道就不想救救他們?”
周聽潮十指抓地,幾乎要掀翻自己的指甲,臉上更是露出悲痛欲絕的神情,低低嗚咽。
隻是他仍不鬆口。
錢行的語氣轉冷道:“你以上疏為名,包藏禍心,寫這等大逆之言,上至陛下和太後娘娘,下到內閣和六部九卿,無不義憤填膺,既然你咬定沒有人在背後指使你,那便是你自己喪心病狂,以邀直名!”
周聽潮緩緩睜開雙眼,臉上淚痕未乾,喃喃道:“我周聽潮不是一甲進士及第,不是二甲進士出身,不過是一個三甲的同進士出身,無意也無望登閣拜相,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大魏朝這些年來年年國庫虧空,太後臨朝訓政之後,又大興土木,各級官員麵為順諛,趁機搜刮,致使民不聊生,我之所以要上這道奏疏,一是為了我大魏的江山社稷,二是為了我大魏的天下蒼生!”
錢行居高臨下,麵無表情道:“妖言惑眾,誹謗朝廷,依照大魏律法,誅無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