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群海鷗在帆船頂部來回的盤旋飛舞,清晨時分,船上的夥夫奉命做飯給上船不久的逃亡將士吃,飯菜的香氣相當誘人,但沒有多少人能激發食欲。此時的禁軍將士已經過了逃亡後的興奮期,他們無比疲憊,根本連抬起手指頭的力氣也沒有,甚至他們也沒有了觀望海上情形的興趣,他們不是燕趙子弟就是河東代北人,從未見過大海,此前又是從海上逃命,原本相當興奮的情緒,在此時此刻也是低沉了下去。
有人想起同袍兄弟,想起自家隊官,想到親人朋友,很多河東代北人不光是將門,普通的士兵也是世代從軍,一都之中,很可能最少有十來人來自同一處,甚至是堂兄弟或表兄弟之類的親戚。
此次大戰,二十餘萬人隻逃出了萬餘人,禁軍精華喪儘,這些將士也是失去了自己的袍澤戰友和親人,在此時此刻,他們躺在潮濕溫潤的甲板上,看著蔚藍的天空,感覺著身底處的搖晃,這是幾個月來他們感覺最安全,最安心的時刻,也是使他們能撫平創痛,想到親人和戰友的時候,在這種時候,很多人眼角在不停的流下淚水,有人悲泣出聲,甚至用拳頭捶打著甲板,那種傷心慘毒之態,令得所有府軍的將士和水手們為之動容。
嶽峙也是堅守到最後一刻,當奉命與他一起結陣的所有人都上船之後,嶽峙在在最後時刻上小船逃離。
在他身後,當時尚有三千餘府軍在岸上,嶽峙原本不欲上船,要等府軍一並上船後才離開,後來還是被苦勸之後,半架著上了小船。
看到小船四槳翻飛之時,這位大魏太尉的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不知道如何是想。
待近午時之時,從北方陸續也有船返回,整個上午船隊隻接到不足百人,而胡騎也是往榆關遊弋追殺,能夠從這樣的羅網中逃出來的人,應該是萬中無一了。
就算如此,到午後,艦隊接到秦王之令,繼續停留一天,反正補給尚算充足,而東胡人又不能下海來,艦隊不僅停留,還時不時的往岸上發射八牛弩,令得胡騎不敢隨意行動追殺,到天黑前,還是有十來人不知道怎麼從潛藏地裡跑出來,飛奔至海邊,胡騎被八牛弩限製,距離較遠,眼睜睜的看著這十來個禁軍將士一路奔逃向海,最終被接上小船,小船在波浪裡起伏上下,很快遠去,很多追趕而來的胡騎發出懊惱和憤怒的叫喊聲,有不少騎兵開始在海邊飛馳,並且向各艦引弓,但在幾次床弩的擊發後,這些騎兵感覺到了威脅,他們又被迫遠遠離開而去。
到第三天的近午時分,天氣異常和暖,很多禁軍將士經過休整之後已經恢複體力,但精神反而是越發的萎靡下去,隻有當看到有袍澤獲救之時才會爆發出一陣歡呼,但轉瞬也會平靜下去,到這個時候已經無有人再獲救,所有人都明白,除了極少數能從陸路跑到寧遠或榆關的幸運兒之外,被困的二十多萬人,包括少量的廂軍,民夫,禁軍主力,所有殘餘的力量,俱是在此了。
岸上的纛旗似乎多了不少,東胡騎兵也陸續超過了萬人,其中不乏披堅執銳的宮帳重騎,顯然是東胡也有大人物趕過來,身邊隨侍著主力。
這也並不奇怪,幾天時間過去了,突圍禁軍大體上要麼被殺,要麼被俘虜,東胡人隻需留下少量騎兵搜索掃蕩戰場便可以了,餘事無需這些貴人大將們過問,他們從寧遠城側奔襲而過,應該是沒有找到機會……李恩茂和李健都在寧遠,這小城現在最少有五六萬人,想要強攻最少集結十萬主力還未必攻的下來,身後還有錦州城未被攻克,東胡人的損失也並不算小,再想強攻錦州和寧遠兩城,甚至是叩問榆關也是絕無可能,不光是兵力,士氣,體能,還有後勤,東胡一方也是到了崩潰的邊緣,再僵持下去,甚至胃口太大,此前吃下去的戰果弄不好得吐出來,那可就真的是得不償失了。
禁軍內部也是在盤點,萬餘殘兵,都頭以上的軍官隻有二百四十餘人,其餘全部是普通的士卒,這二百四十多人中,都頭級彆又占了七成左右,到營指揮,軍都指揮級彆的隻有三成左右,管軍大將和廂都指揮乃至太尉,除了錦州城裡的李友德等人,萬人軍中,隻剩下一個嶽峙。
嶽峙還是因為臨危受命,被任命為大軍臨時的統帥,身負重責,李國瑞臨衝陣前再三囑托,務必要多帶一些將士逃離,否則以嶽峙世代將門,國之大將,朝廷重臣的多重身份,絕無可能苟活到現在,不是陣前衝陣而亡,便是早就自儘身亡了。
從廂都到管軍大將,無一留存,隨軍文官更是紛紛自儘殉國,無一人投降或逃出生天,這亦是一個令人動容的數字。
隨軍的廂軍,民夫,也是多半陣亡了,逃出來的不足百人。
在統計之時,各廂都,各軍,各營,很多營一個人也沒有剩下,統計的禁軍武官叫了一聲又一聲,隻在海上有空曠的叫聲,卻是始終無人回應。
徐子先內心也是感慨萬千,不管怎樣,雖然在東胡入境,李開明攻克燕京之後,大魏的將門世家和文官世家都有不少選擇投降與東胡人合作,但在此時此刻,不管文武,殉國以全臣節的才是主流,大魏中樞尚在,國家尚在,不僅有君臣大義,尚有民族之防,又彼此有血海深仇,如非到萬不得已,絕不會選擇倒向東胡人那一邊。
大將儘隕,連中層武官也是百不存一,到都頭級的才剩下二百多人,這可不是萬人軍中的二百多武官,是二十多萬大軍的二百多武官,還有幾十人是直接跟隨嶽峙,可想而知,若非是嶽峙逃脫出來,二十萬大軍能跑出來的武官,怕是連二百人也沒有。
“俱是忠烈!”徐子先聞報之後,也是大為感動,拍擊船舷道:“回去之後,令軍政司和樞密院要從征將士名錄,每個將士都有資格留下姓名,此後入忠烈祠,世代受到後人的祭奠膜拜,一年四季,香火不絕,家人後代,也理應受到撫恤照應。”
王直在一旁搖頭道:“朝廷的理念與殿下不同,將門受到的恩遇照顧,便是將門子弟殉國的酬勞,至於普通將士,減免賦稅,給軍餉俸祿,也就是賣命的理由了。更多的撫恤照應,那是斷然沒有的。”
徐子先冷冷一笑,說道:“現在幕府尚沒有餘力,隻能等一等再說,過幾年之後,幕府是要將這事給做起來,從征的北伐將士,除去隨徐子威逃跑的京營禁軍之外,能撫恤照應的,幕府絕不會忽略和遺漏任何一個!”
四周諸人俱是肅穆侍立,眾人俱知眼前秦王說到便是能做到,若禁軍也能如秦王府軍那樣,怕是戰力也會上去老大一截。
此時嶽峙未至,徐子先說這些話當然也不是要邀買人心,而是出於此時此刻的真情實感。
不論勝負,不管成敗,眼前這些將士和被殺戮殘害的將士都是漢家好兒郎,他們死難於國戰,理應享受到朝廷的優待,包括身後之榮,追奠,以及對他們家人的照顧。
若沒有這些,朝廷談什麼威信,地方又怎麼會不是一團散沙?
那些所謂的民族糟粕,苟且偷生的言論,一團散沙的民族性,不就是朝廷為了便於統製弄出來的玩意?在平時征重稅,禁百姓結社,禁民間尚武,對士兵的待遇等同於乞丐,戰死者沒有榮耀,也顧不了家人,到軍隊慘敗,士無戰心,地方無抵抗之力時,又反過來怪軍隊武力不足,地方沒有抵抗效死之心……真是什麼便宜都想占足了,世間哪有這般道理?
“見過殿下。”
“見過太尉。”
此時此刻,嶽峙憔悴異常,與徐子先見禮之時,先抱拳躬身,待徐子先起身後他才後起身,禮節之上,相當的恭謹客氣。
嶽峙身上有創痕,數日夜指揮大軍突圍逃命,心理和身體都是受創頗重,而此時在船上見徐子先時,神色已經是相當的平靜淡然。
“此事隻能是如此結果了。”徐子先對嶽峙道:“我們已經儘了全力,艦隊在海上也救不得人,消耗亦大,隻能回轉了。”
嶽峙沉聲道:“殿下和節帥並無天子和兩府安排,自行來救逃亡將士,我等獲救之人,還敢妄圖更多?隻是可惜……”
嶽峙臉上顯露痛苦之色,甚至略顯猙獰。
消息不通,李國瑞和嶽峙等人完全不寄望於朝廷的救援,事情是很明顯的,禁軍主力被困,然後榆關,寧遠要緊,朝廷也會逼剩下的禁軍強行突破東胡防線,那也根本是辦不到的事情,所以他們根本未指望過援兵。
攻錦州的一役,傾儘全力的攻擊,所圖的是錦州城裡的那幾萬石糧,節省一些吃可以再撐一個月時間,甚至到四月時,到處都是野菜野果,大軍可以撐四十天以上的時間。
背倚堅城,挖壕自守,東胡人也是無法強攻下來,拖延時日之後,很有可能東胡人也筋疲力儘,耗光國力,不得不撤軍。
最後的結論當然是理想化了一些,事實上徹辰汗也不是那種虎頭蛇尾的人,就算得錦州糧食再拖一兩個月,最終的結果怕也是沒有太大的改變,但在李國瑞和嶽峙看來,總算是有一線生機,能搏總是要搏一下。
結果也是不如人意,大軍並未突破,隻能再轉向從鬆塔諸堡間逃亡,也是僥幸逃出萬餘人出來。
嶽峙難過之處就在於此,若是早知在海邊有大量船隻來救,當初就不去攻錦州長壕,全軍主力攻鬆塔,哪怕死一多半人,總不至於隻剩下萬餘人逃出來,最少也能逃出三四萬人,局麵要比現在好的多。
就以朝廷來說,多二三十個軍的主力精銳禁軍,北方的防線壓力也是要減輕不少,也不會至躺倒挨捶,完全沒有還手之力。
嶽峙輕歎一聲,情緒也是漸漸平複下來。
他和李國瑞也不是神仙,知道海上有這麼多艦船來救,這樣的事朝廷根本不可能去做,他們也未料想到秦王殿下會做這樣的事。
在此之前,嶽峙和李國瑞也是經常談起秦王,認為是宗室的希望,將來大魏若扛不住壓力丟了北方,光複中心的希望,怕是就落在這位開府親王的身上。
但不論是李國瑞還是嶽峙,眾人均是沒有想到,秦王居然在此時就介入了北方戰場,這一次雖然隻是海上行船,府軍隻三千餘人上岸小試牛刀,但從秦王的調度和反應來看,果然也是對的起此前李國瑞的認可和讚賞。
對嶽峙來說,其也是對眼前這位開府親王充滿敬佩,同樣也是充滿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