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之時,府軍不顧天色將黑,正式開始了攻擊。
大量的披甲將士掩護工兵和輜兵衝擊向前,最讓人矚目的當然是超過三百具的單弓弩,這些弩是從不少小型艦船上拆下來的,加以維護修理之後,立刻便投入戰場。
這些弩多半是輜兵和工兵在推動,這樣能節省下大量的弓手,一具單弓弩也是重達近百斤,以木輪推動,在崎嶇不平的戰場上,光是向前推動就需要多人,然後用絞盤上弦,放置有如短矛的箭矢,以木片墊高弩身,確定距離彈道,最終擊發。
一弩要十幾人方可操控如意,若想連續擊發,還得時刻準備修理,換弦。大魏朝廷所製的床弩都是榫卯結構,雖然工藝過人,但結構脆弱,太過容易損壞。
而東藩島上修理改製過的床弩,加了很多金屬配件,甚至加了簧機,這樣的床弩,擊發的速度和強度都已經超過了朝廷所製。
東藩如果傾其所有,單弓弩其實已經超過六百具,隻是還有不少需要改製修理,就算如此,當三百具弩推出來的時候,已經足令對麵的賊寇動容。
趙王所領官兵,弩不過十餘具,已經給賊寇極大壓力,當看到陸續擺開的三百餘具床弩之時,連向來堅忍不拔的李開明,一時間亦是倉惶失語。
至三百步時,有軍官揮動紅旗,床弩俱是停下。
接著是令人心悸的寂靜,雙方的鼓手都似有默契般的暫停了下來,所有人都在看著這些床弩。
弓手轉運絞盤,上弦,接著將箭矢放放箭槽之中。
又有武官揮動小旗,接著哨聲響起。
“嗡……”
先是弓弦崩緊再炸開的巨響,接著便是三百餘支巨箭騰空而起的嗡嗡之聲。
天空仿佛都黑了下來,整個天空都是被巨箭給遮蔽住了。
無數賊寇將士在營盤之內情不自禁的伏身在地,試圖躲避床弩的殺傷。
巨箭帶著極大的勁力,穿過營盤,有的箭矢直接射中了柵欄,啪的一聲之後,將粗大寬厚的木柵給射斷了。
還有的插在山石之上,打出一連串的火星。
再有便是箭矢插進地麵,在勁力之下,將凍結的泥土都穿透了,隻剩下不足三分之一的箭杆在地麵之上。
這樣的勁力之下,被射中的人體是何等模樣,不問可知了。
雖然大量的箭矢落空,礙於地形,床弩的殺傷力被削弱了,即便如此,每一支射中賊寇的長箭都是給對方帶來了巨大的殺傷。
正麵相擊,巨箭直接穿透人體,被射中的賊寇口中狂噴鮮血,倒仰栽倒,直接身死。
被射中頭顱的,整個腦袋都被射碎。
有多人跑在一處,直接被一根巨箭串在了一處。
有人被射中勁脖,整個腦袋都被射飛落地。
有賊寇持盾而立,巨箭射中盾牌,將整麵木盾炸的粉碎!
雖然隻是一輪勁箭而射,卻是給人山崩地裂之感。
大量的府軍弓手,隨著床弩之後而射。
進入百五十步之時,拋射的射程已經足夠,在軍官的指揮之下,府軍的三千餘弓手開始引弓而射。
崩崩的弓弦響聲接連不停,箭矢象是柳葉飛舞而出,又象是飛翔的蝗群。
大量的箭矢瞬間拋射在敵營內外,柵牆,山體,地麵,象是一瞬之間,長出了黑色的灌木從一般。
大量的賊寇被箭雨覆蓋了,他們用木板遮蔽身體,有不少穿鐵甲持盾的將身邊的夥伴遮擋在身後,賊寇軍官們拚命吼叫,大量的精銳老卒舉著盾牌,木板,努力的站立起來擋住箭雨……偶爾一支床弩勁射而來,便是將木板或盾牌射穿,甚至是射成粉碎!
在箭雨覆蓋之下,整個北營猶如在暴風中掙紮的小船,隨時都有傾覆之憂。
然而在此時此刻,在幾個持盾甲兵的護衛之下,頭戴笠帽,身著藍袍的李開明站了起來,用他那張著名的近四十個力的巨弓引滿張弓,弓身斜舉,然後將一支重箭亦是拋射了出去!
過萬賊寇將士發出悲憤的呐喊聲,這時他們也發覺了,由於床弩是要仰角向上而射,很多弩箭的角度不足,不少巨箭是要麼射的太高,插到山石裡去了,要麼便是在營門外的木柵區為主,很少有弩箭能一直射到營中。
床弩威脅並不算大,這些賊寇也是積年老卒和其訓練出來的礦工為主,且此前已經經曆了一場大戰,在此時此刻,在李開明的感召之下,所有賊寇弓手亦是引弓而射還擊了。
天色昏黑,無數弓手持續的向對方拋射著重箭,整個天空都仿佛看不到彆的色彩了,隻有黑色的羽箭在來回的穿梭著。
哪怕是府軍一方,也承受著劈裡啪啦落下來的箭雨,礦工們身強力壯,向來很有組織,經過兩個月左右的訓練,加上有戰陣經曆,他們和賊寇老卒們一起用力拋射,對府軍也造成了一定的殺傷。
待走到北營百步左右時,府軍被寬大深厚的壕溝擋住了。
大量的工兵和輜兵開始挖掘土方,然後裝入麻袋,他們用雜馬,騾子,毛驢,還有簡便的小車將麻袋不停的推向前方,府軍將士接應輜兵,將麻包扛上肩膀,人馬輪番向前,將麻包拋入壕溝之中。高壘營上箭如雨下,劈裡啪啦的箭矢打向這些扛麻包的府軍,有穿著鐵甲的盾兵持巨盾排立,替扛負土包的袍澤遮擋箭雨,就算如此,也是不停的有府軍將士被射中要害,悶哼一聲之後倒在地上,鮮血溢出,將黑色和白色相交的土地浸潤透了。
有負責急救的輜兵和醫療兵冒著箭雨向前,將倒地的將士拖拽向後,由於箭雨太密集,常常有拖拽著的人也中箭了,有幾個輜兵腿部都中了箭,他們在地麵上爬動著,將重傷的府軍戰兵拖向身後。
這樣激烈的戰事,從一爆發便進入高節奏高死傷的狀態,賊寇和府軍將士都已經殺紅了眼,雙方有不少袍澤兄弟已經倒在了戰場之上,到這個階段,無需鼓勵和勸說了,每個將士都如蟻群中的兵蟻一樣,隻知道儘職而為,種種負麵的情緒,對戰事無利的想法和苟且偷生的人類自保的本能,都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
入夜之後,府軍的攻擊未停,戰鼓之聲絲毫不弱,賊寇和府軍都點亮了火把,亮光到處都是,燦若星辰,一夜之間,雙方都各自減員千人左右,箭雨時強時弱,到黎明之時,長達三裡多的長壕已經接近被填平了。
下半夜時,南營的賊寇出動了過萬人,試圖偷襲府軍的左翼,府軍出動了騎營,排山倒海般的正麵衝擊,將剛剛偷越過長壘的幾千賊兵擊潰,這些意誌還算堅定,敢在半夜出營偷襲的賊寇卻是當不得騎營正麵一衝,看到黑壓壓的鐵騎正麵疾衝而來,大量的賊寇直接失去了所有的戰鬥意誌,剩下的就隻有慘叫奔逃了。
對李開明的部署,徐子先也是感覺對方出儘了全力。
長壘防禦,中營和南營持續不停的派那些雜兵來偷襲騷擾,亂府軍心誌,北營堅決抵抗,並且如果府軍攻中營或南營,則北營出擊的會更加果決堅定。
但府軍攻北營,中營的廂軍毫無用處,南營的雜兵也缺乏堅定的意誌,徐子先隻放了幾百騎兵,這些雜兵就失去了其原本的作用。
不能出營交戰,雖立營而無用矣。
不過賊人也並非毫無還手之力,從傍晚到黎明,其在北營四角立起多個箭樓,每樓上都放置著強弓勁箭,大量擁有強大臂力和遠射能力的精銳弓手上箭樓,居高臨下對填溝的府軍將士俯射,府軍的死傷,大半來自這樣的俯射,而府軍弓手仰射於其上,效果不佳,相當吃力。
南營出擊失敗之後,兩軍已經奮戰半個下午和一整夜,黎民時分喊殺聲和鼓聲仍然不停,聲音應該傳遍了幾十裡方圓,如果在建陽這裡還有僥幸未被賊寇裹挾進這場戰事中的百姓,藏在破爛冰冷的家中,聽到這樣的動靜,心中的惶懼之感,恐怕外人難以揣度其萬一。
徐子先一直騎在馬上觀看整個戰場,時不時的發下軍令,調度軍隊行動,很多大將勸他先行休息,卻是被徐子先斷然拒絕。
李開明當然也在戰場上,徐子先揚鞭道:“我豈能不如一賊首?將士忠勇,浴血奮戰,我又豈能離開將士去休息?”
他又指著逐漸增多的北營箭樓,賊人當準備了大量的器材,隨時增修和補厚柵牆,徐子先用馬鞭指著升高的箭樓道:“若將士不能破賊,我當親率衛士,穿營去取李開明之首級。”
辰時初刻時,太陽高高升起,然而雙方陣營的將士都耗儘了力氣,每個人都感覺冰寒無比。
到此時,雙方不約而同的暫且休息,連府軍將士也不及吃熱飯,每個人嚼吃乾糧,喝冷水,很多將士全身束甲,身上染滿血汙,臉上亦是如此,很多將士口中含著餅子,就這麼歪倒在積雪和泥濘的土地上睡著了,冰寒無比的鐵甲在身,將士們一般都睡不沉,很多人睡著睡著便突然驚醒,腿部在地上猛然一蹬,然後圓睜雙目,手下意識的去摸橫刀或是長矟,但看到戰場上一片寂寂,所有人都在休息時,這些將士又懷抱長矟,轉身睡去。
到午間時,戰事複起,府軍將士冒著箭雨將長溝填平,夯實,這一下弓手更近前,與高坡上的賊寇彼此對射,就算是以下向上的仰攻,仍然是給賊寇帶去極大的殺傷。
雙方的鎧甲裝具差距頗大,府軍的盾手多是鐵鱗甲,長矟手則多是紮甲,弓手則是鎖甲和硬皮甲的組合,這樣的裝具能相當程度的防禦箭矢帶來的傷害,若不是賊寇以上擊下,箭矢勢大力沉,很多重箭是箭頭打成鏟子模樣的重箭,而不是三角尖銳箭頭的輕箭,怕是對府軍的殺傷根本沒有現在這麼大。
因為北營依山而建,府軍仰攻極為困難,當長壕填平,府軍能突到長柵之前的時候,對麵賊寇的防禦越發嚴密,箭雨壓的府軍抬不起頭來。
徐子先也棄馬步行,過長溝至營壘之下,賊營的營門都在高處,數道木柵營門隔離,然後依山而建,堆土為基,強攻而下,等若一邊攀山一邊交戰。
觀察之後,徐子先令將士再度堆土,要在其營盤之下堆出一座土山,以及與敵平射,箭矢壓製之後,再強奪營門。
府軍得令之後,再度挖掘土方,在後方,數千民夫也被抽調向前,這一次陳篤竹和林定一等商人也趕了上來,李安遠,張德儉等負責支應大軍軍糧的官員,亦是相隨而上。
這時他們眼中就是一幕奇景,血腥,殘忍,卻又是無比壯烈,令人激動無比的景像呈現在他們的眼前。
諸多的府軍將士如蟻群一樣攀爬向上,賊營建在半山腰,越往上去,則地勢越是陡峭無比。四周都是一些深穀丘陵,很難迂回包抄,隻能從正麵硬攻。
無數灰袍鐵甲的府軍將士,肩扛土包,不停的向上攀爬,然後將土包堆積在地麵上。
一個多時辰之後,在敵營正麵幾十步外,已經出現了土山底基。
陳篤竹歎一口氣,看到不少受傷的府軍將士被拖拽而下,然後送到數裡外的野戰醫院救治。
也是有相當多的府軍將士已經戰死,軍政官安置遺體,記錄姓名,負責這些事的軍吏和輜兵們都是麵色沉重,隱隱傳來哭聲。
張德儉,李安遠,林定一,楊釋之,魏九真等人都是麵露駭然之色,他們完全沒有想到,這一場仗從一開打就是這麼激烈,府軍死傷不少,對麵的賊兵怕是死傷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