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時,中山府軍的四個軍和一個騎營,陸續往建陽開去。
旌旗招展,甲光耀眼,行軍一天之後,除了岐州的三千多民夫外,楊世偉和城中的士紳們又湊了大量錢糧,派出了萬餘民夫相隨大軍東向而行。
天氣已經很冷,行軍的第一天半夜北風呼嘯,大風刮了一夜,將地麵都吹凍板結了,到早晨時未見陽光,隻見天空黑雲遮蔽,到了近午時,風勢稍減,然後終於開始落雪。
這個時代的福建路冬季仍然落雪,隻是不及北方雪大,天空開始落雪之後,黑色的大地之上逐漸出現了大片的白斑。
行軍一天之後,官道和田野中的屍體逐漸增多,趕上去的民夫們開始沿著此前大軍建立的補給兵停留,並且奉命收羅屍首,儘可能的辨認廂軍或禁軍的番號,記錄姓名,然後擇地掘坑安葬。
由於死者太多,大坑挖的極大,覆上一層屍體之後墊一層土,剛剛墊完不久,便又有中山府軍的輜重營大車趕過來,將新收羅到的屍體覆於其上。
大量的長矟,皮甲或綿甲,旗幟,糧草,車輛,還有在野地裡吃草的騾子和毛驢也被收羅起來,由輜兵收納分類保管。
負責提調福州民夫的除了李安樂之外,尚有侯官知縣張德儉,到晚間時,沿著官道和田野,還有閩江一側到處都燃起了篝火,到處都是有飯菜香氣,篝火覆於地麵,猶如星空閃爍的星星,令人有天地倒轉之感。
張德儉趁夜趕路,帶著數騎趕回福州覆命,天一落雪,福州的官員們便大為心焦,乃有張德儉回城稟報之行。
林鬥耀,楊世偉和趙德邦三人俱在帥臣府邸等候,張德儉一至,便至帥臣府求見。
由於是隨行助戰,張德儉隻穿著藍色圓領短袍,裁剪過後類似箭衣,短袖短襟,看起來極為精明乾練,又因為腰間佩著一柄儀刀,更添了幾分武人氣息。
三個大員都注意到了這一點,林鬥耀微微一歎,看來真是亂象已成,知縣為親民官,居然也做武夫打扮了。
楊世偉劈頭問道:“天降大雪,大軍行動可有困難,糧草,民夫,中山王可是要福州供給更多?”
趙德邦聞言苦笑道:“楊大府,現在轉運使衙門已經空空如也……快能跑老鼠了。”
十一月初時,趙德邦已經將年底的第四次賦稅一並起運交納,當時趙王剛剛出兵不久,趙德邦害怕兵禍連結,耽擱到年後會使正賦繳納更加困難,於是在年底之時,轉運使司衙門派出自己的船隻艦隊,將大量的錢糧,包括貢物,比如生絲,絹,茶等物,一並送往京師,這也是按往年的慣例行事,林鬥耀等人也無法阻止。
隻是這麼一來,轉運使司就真的空空蕩蕩,毫無積儲了。
要待年後四五月間,開征春稅,還有正常的鹽稅,酒稅,茶稅,絲稅還有地方的渡錢,折支錢等雜稅征收,幾個月之後,怕是能有錢一二百萬貫的積存。
若是福建路也按中樞之令大搞攤派,這個過程還會加快。
聽到趙德邦的話,楊世偉大為不滿,說道:“我輩為官,不可事事逢迎媚上,趙大人在此事上太過柔媚了。”
這算是極為嚴重的指責,趙德邦大為不滿,但對著眼前的耿介老臣,卻也是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語來。
“現在不必急著說這些。”林鬥耀對張德儉道:“是不是中山王殿下來催糧餉?是否要加派人力?帳篷,鍋子等物,是否不足?大軍行一天,走了多遠?這些事,叫德儉趕緊說,我輩好與士紳們商議。”
這一次出兵,府城的士紳們當然會竭力相助,沒有人想被賊寇再來一次圍城。賊寇騎兵轉瞬而至,燒村殺人的情形就在眼前,不過是兩天前的事,也正是因為時間太短,中山王幾乎沒有在府城停留,直接就往建陽去了,府城士紳想要提供更多的錢糧幫助,一時間也是沒有辦法籌措完成。
“中山王太急了。”楊世偉又是急道:“何妨再等幾天?”
林鬥耀道:“殿下怕也是沒有想到會突然下雪……”
兩個大員著急,張德儉先是欲言又止,現在終是忍不住道:“帥臣和大府不必著急……中山府軍輜重充足,糧餉齊備,下官是奉命前來,不然的話,此行是沒有什麼必要?”
林鬥耀目光一凝,說道:“糧餉齊備,物資充足?”
“正是。”張德儉道:“大軍每都百多人就備有雜馬騾驢六十頭,每輜重營配馬和騾驢數百頭,大車百輛,攜帶大量長矟,橫刀,鎧甲,糧食,帳篷,藥材,沿官道隨大軍前行。且閩江上有糧船過百,隨大軍前行,下官在傍晚時親眼所見,從糧船上卸下來大量的乾糧,熏肉,熏魚,將士埋鍋造飯,香飄十裡。至天黑後,帳篷齊備,星星點點的燭火與篝火遍及田野。四周以騎兵巡邏警備,福州民夫就是沿途建立糧站,收容敗兵和潛藏隱匿的流民百姓而已。下官奉命督導糧隊,今天一天一夜因大雪原故,行二十多裡,不到三十裡。而府軍大隊,已經走了近五十裡,明天晚上,兵鋒就能抵建陽縣城附近了。”
幾個大員麵麵相覷,半響過後,林鬥耀才歎息道:“什麼叫謀定而後動,不發則已,發若雷霆,大抵就是這樣的情形了。”
……
府軍抵達建陽縣城外的戰場,用時卻不是張德儉說的臨近傍晚或天黑,而是下午時分就趕到了。
雖然天空偶有飄雪,地麵也有薄薄的一層積雪,這給行軍帶來了一些困難,但府軍在第二天早晨就發力,每個都百多人就有大量的雜馬和騾驢,行軍速度極快,將士們將鎧甲和兵器放在牧畜身上或是大車上,輕身趕路。
荒野和村落之前,如果有人看到的話就是一幕幕奇景。
無數灰袍軍人,排成縱隊,沿著各條道路,如小溪自山澗流淌而下,最終彙聚成河。所有人俱是身手矯健的壯漢,雖然在雪地行軍,速度卻是極快,幾乎是常人的小跑模樣,這些軍人卻是能保持著高速行走的頻率,並不感覺到疲憊。
這便是在東藩長途拉練的結果,往返台中的路程,從三百裡增長到四百裡,然後是六百裡,每個軍人都參加過多次遠途拉練,對長時間的行走和保持速度都已經相當適應。
至於百裡左右的拉練,分為武裝拉練和速度拉練兩種,現在往建陽的行軍就是以速度拉練的模式,軍人們輕裝上陣,如果不是考慮到地形不熟,且是真實的戰場,整個府軍隊伍的速度還能在加快一些,達到每小時十裡也並非難事,而整支軍隊,以每小時五裡到六裡的速度,迅如長蛇般的行進,到了午後不久,也就是下午三點左右的時候,在晦暗的天氣之下,終於是抵達了建陽城外不遠的戰場之上。
眼前除了積雪,荒村,破損的官道和縣城以及層層疊疊的山巒之外,尚有一條蜿蜒如長蛇的深溝長壘。
這長壘明顯是倉促控出來的,近北營地方是挖的寬長且深,近縣城和南營之處,長壘就窄小和淺顯的多了。
而無數壯丁百姓,集於縣城和南營,看到府軍大隊趕至,這些百姓民壯,俱是大聲怒吼起來。
更有大鼓敲響,有賊寇武官帶頭,眾人又開始高聲唱起歌來。
“小民發如韭……割複鳴?”徐子先騎在白馬之上,麵色也是凝重起來。
在他的左右手邊,乃至視力所及之處,到處都是丟棄的軍旗,廂軍的,禁軍的,遍地都是,還有大量的屍體也被棄在原地,並沒有人收拾。
大戰過去剛幾天,李開明派騎兵去福州府城哨探,然後便遭遇中山府軍玄甲騎的伏擊,被打的大敗虧輸,幾近全滅。此後就是賊眾挖掘長壘,鞏固防禦,比如將北營遷往更高的山坡,幾乎是依山建營,大營似一個高大的土圍,又似石製的長劍,昂然指向半空,在挖長壘,掘坡為營之時,李開明哪有心思叫人給戰死的官兵收屍?
在兩營之間,長壘東側,尚有四五萬人左右的廂軍將士困頓於此。
他們在戰場嘩變起事,直接導致了大軍的崩潰,但這些被俘的廂軍也沒有落著好。李開明本部精銳才萬餘人,民壯八萬餘人,歸附投降的廂軍近五萬人,這麼多廂軍若不成建製,與民夫無異,甚至還不如民夫。而成建製的保留著廂軍,又要提防這些廂軍造反生亂,原本正在躊躇不安,中山府軍來襲的消息傳開之後,廂軍為了保命也不得不日以繼夜的挖壘備戰,除了長壘之外,尚且在四周伐木,以成尖樁,插在溝底或是邊緣,原本李開明是想將整個建陽,包括往州城的官道一帶俱建成長壕溝壘,配合營伍,使得府軍無隙可乘,陷入長期的對峙苦戰之中。
官兵糧餉不及賊兵充足,這象是笑話,卻是福建路的現實。畢竟大量糧餉軍需都是被朝廷搜羅走了,地方儲備不足。
福建路又不是中原一類的百戰之地,在那裡朝廷因忌憚流寇成事,不僅部署重兵,還給地方上布置了好多個大型的官倉,禁軍和廂軍都有大量的錢糧支持,當然可以保持對流寇的長期壓製和清剿之勢。
在建州,李開明搜羅了大量的錢糧,準備的反而是比官兵充足,在此前廂軍和禁軍隨趙王前來之時,官兵就有斷糧之憂,甚至廂軍每天就是以雜糧充饑而已。
此次建長壘,修築營盤,李開明當然也是打的以長期對峙,消耗府兵銳氣,以達到不戰而勝的目標。
府軍的玄甲鐵騎,一戰打的賊寇精騎毫無還手之力,這個曾經縱橫中原河東的巨寇也是變得相當持重謹慎了。
李開明不懼戰,最少不戰而逃並非是他的選項,而與中山府軍正麵對抗,陣而後戰,李開明卻也是沒有蠢到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