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所謀深遠至大。”劉益叉手一禮,退向一邊。
徐子先冷哼一聲,這廝真的是可惡,明顯是擺出一副不願相信卻不得不依從的嘴臉。
在中下層武官或將士們麵前,這些重將是定然維護中山王的權威,令行禁至,凜然遵從軍令,絕不敢違抗絲毫半點。
傅謙就因為技術上的問題與徐子先爭執,甚至弄到兩人各自吐了對方一臉的唾沫,如果不是礙著身份地位之差,傅謙怕是要吐三字經出來了。
就算如此,吵完了,絲帕一抹臉,照樣去辦事,中山王在下正式決斷之前,與部下商議之時,就是有這種肚量,吵歸吵,就看誰能說服誰,一旦行成了決議,那就是不管想的通,想不通,都得老老實實的遵照辦理,不得有違了。
此番事情,對於徐子先的判斷,大將之中,就有很多頗不以為然的人存在。並且多次有人求見密談……當然是害怕傷徐子先的臉麵。
各人敢於暢所欲言,這是徐子先刻意培養出來的風氣,不過事涉大局,又關係中山王的麵子,這些心腹大將,真正反對的並沒有當麵說出,而是背地裡苦苦勸諫。
劉益便是其中一個,隻是這廝是唯一一個敢於當麵表達意見和不滿的大將,倒也是符合其一慣以來的稟賦個性。
“劉益你不必多言。”徐子先瞟了劉益一眼,斷然道:“我那王叔必敗,勝負就在這幾天之內,我軍要隨時準備出發,不可拖延時日,貽誤戰機。從即日起,全軍隨時準備出征,將士枕戈以待,武官居於營中,靜候軍令。”
“是,”秦東陽和劉益在內,所有武官俱是行著軍禮,均是道:“謹遵大王之令。”
……
“廂軍又鼓噪了?”趙王眼中有些血絲,連續多日宴飲,白天雖然過了辰時才出發,對這位享樂無度,在福州經常睡到午時才起床的親王來說,眼下的局麵還是件苦事。
聽到稟報之後,趙王眼中閃爍厲芒,當下解下自己所佩的儀刀,對劉傑等廂都指揮道:“現在就給本王去彈壓,為首者一律斬首,從者以軍棍責罰,若再複鼓噪,則有多少,殺多少!”
對這樣的事,趙王處置起來倒是明快果決,顯示了非常的鐵碗和決心。
一旁的徐子威麵色凝重的接連點頭,有一些老成的幕僚知道不妥,卻也不好當眾勸阻,劉傑等人麵露苦色,卻也隻得接刀而去。
廂軍由於根本沒有頒賞,甚至原本的軍餉都發放不足,士氣極差,連續行軍多日之後,每天行軍的速度降到了不足二十裡。
出穀口後,距建陽縣治不過百裡,連續四天走下來,還是未曾看到建陽縣城的蹤跡。
禁軍此時的速度也慢了下來,水運不利,禁軍派出少量的騎兵和步卒,四處搜尋百姓來搬抬糧草軍需,怎奈建陽一帶是受禍最重的地方,大量的礦工不是逃亡,就是從賊,要麼也是連同家屬一起早就在南安投了中山府軍,地方空虛,到處是斷壁殘垣,村落幾乎都被焚毀,幾成白地。
道路兩邊的田野,幾乎全部是拋荒了,因為一個多月前建陽這裡就已經亂起來,李開明豎旗早期安撫地方,並沒有太大改變,隻是誅殺民心所怨的大戶,向普通的大戶征糧助戰。待到福州出兵前後,李開明將主力移至建陽一帶,麵對福州的邊境地方,則是用堅壁清野之策。
大戶和百姓俱是遷走,村落焚毀,倉儲一空,甚至如果不是溪流眾多,怕是連水井都會扔一些豬羊屍體,將井水臟汙。
百裡之地,說起來並不遠,但在近十萬人的大軍行軍之時,百裡空地,足夠造成後勤補給的沉重壓力,以及防禦空虛。
因為四野寂寂,周遭無人,對賊勢部署勢必會有茫然無措之感,軍情諜報來源完全一空,等若是在敵境打仗了。
越是這般,如曆史名將,比如衛青,霍去病,竇憲,還有李靖之流,率精騎深入草原數千裡,四周千裡之地俱無補給,四麵皆敵,失期或是被圍困才是正常之事,漢武之時,諸將軍討北,失期不至,迷路,或是被圍都是常有的事,而名將能審時度勢,於敵境之中尋得勝機,並且有手段保持威望,使軍令通達……
這些素質,趙王自是一樣也沒有。
大量的廂軍枵腹從軍,已經到了崩潰邊緣,每日均有大量廂軍鼓噪鬨餉,請求糧餉,趙王隻從禁軍中少量撥付,使這些廂軍不至於真的粒米不進趕路,但所撥有限,很多廂軍隻能是用稀粥野菜果腹,而禁軍卻一日三餐,趙王和他的從人,護衛們,卻是每天酒宴不斷,兩相對比,人心之不平,自不待多言。
李穀麵色陰沉,看著劉傑等人率護衛,精騎衝入鼓噪的廂軍隊中,軍棍皮鞭揮打而下,打的那些廂軍將士四散奔逃。
接著逮著十餘名未及逃走的,也不審問,直接押解在閩江一側,用橫刀加頸,直接斬首,屍體拋在荒野之中,丟棄在雜草之內。
十幾顆血淋淋的人頭掛在道邊樹乾之上,大量的廂軍將士沉默以對,卻並沒有太多的畏懼情緒,很多廂軍抿嘴持矟而過,多半人毫無表情,少數人則麵露激憤。
“這一仗得趕緊打了。”趙王也是心亂如麻,說道:“廂軍太不成器,太不成體統。此戰過後,我要痛加整治不可!”
“大王說的極是。”劉廣泗騎馬隨侍在不遠處,聞言大為讚同,說道:“彼輩毫無用處,虛張聲勢罷了,硬仗還是要咱們禁軍去打。”
“諸將軍一至,流賊必灰飛煙滅。”趙王大為高興,對禁軍諸將道:“今日還要趕一趕路才是,儘快打完這一仗。”
一眾禁軍將領也是麵麵相覷,自閩江到建州後就變窄,水運不利,此前也沒有準備多少騾馬大車,四周幾十裡並無人煙,民夫極少,搬運糧草極為困難,況且準備的糧草原本也是不多,隻能保持禁軍將士不斷糧而已。
而事前頒賜的錢財,禁軍每人不過兩三貫錢,所得相當有限,上陣搏殺拚命,不給十幾二十貫,當成幾年的安家費,哪個禁軍將士又願意真的上陣拚命?
隻是國法軍法在上,將士們不得不聽令前行,然而與廂軍一樣,禁軍的士氣也委實不高,勉力行軍也罷了,要是加急趕路,搞不好禁軍也得嘩變。
但王令在上,各將也不得違抗,當下便是都應承下來。
……
“趙王才走到建陽長坑?”
聽到小吏稟報之後,林鬥耀默然半響,最終隻能揮了揮手,令這個報信的小吏退下。
“太慢了。”須眉皆白的楊世偉這陣子老態畢露,麵上顯露出不滿和難掩的疲憊之色。
這一個多月下來,福州也是承受了巨大的壓力。
且不得要提供船隻,水手,纖夫等大量人力,世紳大戶都不是太配合,因為雖然大夥都知道流寇一至,玉石俱焚,但末世之中,官府力量不足,趙王這人也真的是毫無威望可言,加上廂軍擾亂地方,府城之外的很多村鎮被亂兵搶掠,百姓生員和官紳都極為不滿,連帶著對提供軍需幫助之事都不太上心。
更有甚者,楊世偉很是懷疑,官紳之中,頗有人在暗中通賊!
“殿下又派人來要錢要糧。”林鬥耀沉默片刻,說道:“轉運使如何說?”
“民夫,人力,在楊大府身上。”趙德邦沉默片刻,說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京師那邊,也派了人過來,咱們福建路的正賦,攤派,年後就要起運。不瞞帥臣,下官隻能將陸續收來的錢糧妥為保管,最多再給一些雜糧,無法再給一貫錢了。”
堂中諸臣麵麵相覷,北伐戰事也是到了緊要關頭,日常的塘報是禁軍在唐末舊錦州一帶,沿大小淩河與東胡發生了多次騎兵激戰,雙方互有折損。戰場圍繞著錦州和大淩河一帶展開。
而目前來說,築錦州城還遙遙無期,東胡兵鋒最近處是抵榆關西百裡處,也就是目前李國瑞築城之所,那裡有鬆,塔等諸山為外圍屏障,修築前屯城,為榆關也就是山海關之外的屏障,算是錦州築城若不成的後手,就算如此,看樣子東胡人也不會輕易叫李國瑞成功……戰事處於焦灼之態,三十萬禁軍和數十萬廂軍,民夫,百萬大軍在榆關內外,支應糧草的車隊從燕京直抵關門絡繹不絕,北方是傾儘全力,攤派之策在一個月前公諸天下,江陵所在的江南東路是最先將攤派錢糧交上的一路,其後跟上的是廣東南路,福建路若無連續的盜匪兵亂,應該是在兩浙路之前交上錢糧,雖然也是有重重困難,畢竟是地方富裕的一路,若不上交,中樞必定震怒。
就算有李開明為患,現在有趙王提調禁軍廂軍征討,中樞兩府顯然是寄望趙王能一戰而平,天子應該也是如此是想,在此時,趙德邦繼續交錢糧交付趙王,顯然也是過不了關了。
“趙大人之為難之處,我亦知之。”林鬥耀再次默然,隻得轉向楊世偉,說道:“隻能儘量由福州府幫襯了?”
“本朝故事。”楊世偉苦笑道:“府軍州縣不得截留兩役正賦,原本是留酒監鹽稅門攤錢等商稅為地方用度,後來中樞用度浩繁,這些等若正賦的雜稅也上交了。到現在,各種折支錢,口算錢,也是需得上交了。若地方官臉皮厚些,開征個十幾二十年的預支雜稅,州縣庫中還算有些錢糧,奈何彼輩加征,多半入了私囊,是以州縣府庫還是空空如洗……老夫倒是不將這些雜稅入私囊,可是老夫也不好過於殘民,是以府庫之中,也一樣是空空如洗啊!”
在場諸臣,真的是無計可施了。
如果楊世偉是推托,倒不妨給些壓力,但這老知府清名在外,又向來一心秉持公心,而且福州的稅賦確實征收不多,算是福建路諸府軍州征收最少的一府。
這也是使福州和泉州一樣,超過了此前十分繁榮的漳州的原因所在,有一個好的知府,地方便是繁榮富裕,出一個壞的知府,便是如建州一般,成為亂禍之源。
眾人俱是神色黯然,最終趙德邦湊出幾萬米豆粗糧,楊世偉答應再征調數千民夫,此事得地方大戶,也就是豪紳巨族幫手,否則征調幾千人,總不能派幾千衙差去挨家挨戶的抓捕?隻能是交給大族族長,福州府下的各個巨族,各出數十數百人,將這差事給應承下來。
“這便是福州一路執長帥臣所召的公議?”出得帥臣衙門之後,楊世偉臉上的老態更加明顯了,出得府門後,便是搖頭歎息。
“這不是理所當然之事嗎?”鄭裡奇倒是安之若素的樣子,聞言隻是微微一笑。
楊世偉不甘心的道:“人心崩壞真的到如此地步了?”
“是的。”鄭裡奇道:“此前一直有人說亂世將至,但何時將至,到底是什麼樣子,誰也說不清楚。現在這個時候,大府還不清楚嗎?這就是亂世,這就是亂世該有的樣子了。中樞無力不振,地方上人心各異,帥臣和我輩這樣的大吏被架空,有兵權有實力的才被依附,世家豪強心思各異,聚攏錢糧,收縮子弟,甚至陰藏鎧甲兵器,訓練私兵,這都是很快會有的事了。其實荊南那邊,早就如此了。”
楊世偉悚然回頭,死死盯著眼前這個黑瘦的提刑使。